民国五十二年,春末。
湘江之水裹挟着上游融雪的微寒与两岸的泥土气息,浑浊而汹涌地穿城而过。
长沙城,这座历经文夕大火洗礼、又在战火中几度易手的古城,如同一个伤痕累累却生命力顽强的巨人,在新时代的浪潮与旧时代的余烬中,显露出一种混乱而畸形的繁荣。
游佳萤和黑瞎子随着逃难的人流,历经数月的辗转颠簸,终于在这一日的黄昏时分,踏入了这座湘省重镇。
甫一进城,一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浓烈而富有冲击力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不同于之前小镇的清寂,也不同于雪域的凛冽,更不同于江南水乡的温软,长沙城的气息是复杂的,粗粝的,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生存欲望与躁动。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尘土的味道,人力车夫的汗味,街边小摊上油炸臭豆腐与辣椒炒肉混合的、辛辣而诱人的香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属于大量人群聚集而产生的体味与喧嚣。
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耳膜——小贩声嘶力竭的吆喝,人力车的铃铛声,茶馆里跑堂尖利的唱喏,报童挥舞着报纸大声叫卖着最新的战事消息,偶尔还夹杂着几声不知从哪个巷弄传来的、咿咿呀呀的湘剧唱腔……
这一切,形成了一种庞大而混乱的“场”,对于感官敏锐远超常人的游佳萤而言,不啻于一种持续的、无形的轰炸。
她下意识地微微蹙起了眉头,拉了拉头上用来遮挡面容和尘土的素色头巾,将那过于喧嚣的景象与气息隔绝开些许。
千年来的习惯让她更倾向于安静、人迹罕至的环境,如此鼎沸的人间烟火,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与疏离。
与她截然相反,黑瞎子却像是鱼儿回到了水里。
他脸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深色墨镜,遮住了那双残留幽蓝痕迹、畏光却暗处敏锐的眼睛。
他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各种味道的空气,嘴角竟然勾起了一丝享受般的、玩味的笑容。
“嘿……这地方,够劲儿!”他低声对身边的游佳萤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回到熟悉地盘的兴奋,“人气旺,水就浑,水浑了,才好摸鱼。”
他那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长衫,在这穿着各异、五行八作汇聚的人流中,毫不显眼。
但他那微微佝偻却又透着精悍的站姿,那墨镜后仿佛能穿透表象的目光,以及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江湖气与血腥味的特殊气息,却让他迅速融入了这座城市的底色,如同水滴汇入江河。
他没有像无头苍蝇般乱撞,而是站在城门口稍微观察了片刻,便领着游佳萤,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却依旧能感受到主街喧嚣的巷子。
他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透过深色镜片却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飞快地掠过街边的店铺招牌、巷口的标记、以及行人的衣着神态。
“瞧见没,”他压低声音,对游佳萤示意着不远处一个蹲在街角、看似无所事事的精瘦汉子,“那是‘放哨’的,盯着生面孔呢。这边界,不太平。”
他又指了指一家门口挂着“收售古玩玉器”幌子、却门庭冷落的铺子,“这铺子,摆的是正经生意,做的怕是‘地底下’的买卖,看那门楣上的暗记,有点意思……”
他甚至能从一个擦肩而过的、穿着体面的中年人走路的步伐和腰间不自然的隆起,判断出对方身上带着家伙,而且不是普通的防身之物。
游佳萤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听着他低声而快速地分析着这座城市的“脉络”。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种龙蛇混杂、信息爆炸的环境里,阿齐那套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练出的生存智慧和对细节的洞察力,确实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
他就像一本活的、不断更新的江湖百科全书,总能从最细微处,读出隐藏的规则与危险。
在他的引导下,两人避开了几处明显有势力盘踞、眼线众多的繁华地段,最终在离湘江不远、一片鱼龙混杂、租金相对低廉的棚户区边缘,找到了一处勉强可以落脚的小院。
院子很旧,墙皮剥落,院子里有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但胜在独门独户,有个小门直接通向后面一条更窄的巷子,进退还算方便。
黑瞎子跟房东,一个眼神闪烁、满口黄牙的瘦高个儿,用夹杂着黑话和本地土语的腔调,三言两语就谈妥了租金,付了定钱。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他本就是这长沙城里的老住户。
安顿下来后,黑瞎子没有休息,将游佳萤和简单的行李留在小院,便又出去了。
他需要尽快摸清更具体的情况,找到稳定的信息来源,以及……确认他记忆中那几个“朋友”是否还在,是否可靠。
游佳萤独自留在刚刚租下、还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屋子里。
她没有立刻收拾,只是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窗外,是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棚户屋顶,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更远处,湘江如带,江面上帆影点点,轮船鸣着低沉的汽笛。
城市的喧嚣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传来,但与站在街上的感觉又有所不同,仿佛隔了一层。
她望着这座陌生的、充满躁动与生机的城市,感受着与以往任何落脚处都截然不同的氛围。
这里,似乎隐藏着更多的秘密,也涌动着更深的暗流。
那个阿齐口中的“九门”……她虽然不甚了解,但能让他都特意提及并显得谨慎的势力,绝非寻常。
她轻轻叹了口气,千年不变的眼眸中,映着窗外长沙城渐起的灯火。
新的环境,新的未知。而身边那个逐渐融入这座城市脉络的“阿齐”,似乎也将在这样的环境中,展现出他另一面的价值。
长沙初至,序幕刚刚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