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墨脱的旅程,注定是沉默而沉重的。
吉普车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车窗外是仿佛永无止境的雪原与灰蒙蒙的天空。
车内,气氛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湖面。
张起灵坐在游佳萤身侧,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致上,然而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深沉的悲恸,如同实质的寒意,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游佳萤没有打扰他。
她知道,那“三日寂静”耗尽的,不仅仅是白玛夫人最后的一丝生机,更是张起灵初次直面、又瞬间失去的、名为“母亲”的整个情感世界。
他需要时间,需要沉默,来消化这份过于沉重和短暂的拥有与失去。
她的视线轻轻扫过他线条紧绷的侧脸,那双总是清澈淡漠如雪山湖泊的眸子,此刻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古井,深邃、幽暗,漾动着难以言喻的波澜。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游佳萤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细密而持久的疼痛。
这疼痛,并非全然为了白玛,更多的是为了身边这个青年。
千年的岁月里,她见过太多生死别离,早已习惯了命运的残酷。
但看着张起灵,这个她亲眼看着从一个被当做符号的“圣婴”成长为如今沉默而强大的青年,此刻承受着如此纯粹的痛苦,她那颗自以为早已坚若磐石的心,依旧会为之颤动。
他本该拥有更多温暖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一次短暂的拥有,都伴随着更漫长的失去和遗忘。
车内的温度并不算太低,但游佳萤放在身侧的手,依旧是一片冰凉。
这是她穿越青铜门后,身体留下的永久印记,如同她那停滞的时光一样,是长生带来的诅咒之一。
千年来,这双手触碰过无数物件,学习过无数技能,却很少被另一只手真正温暖地、长久地握住。
哥哥的手是温暖的,但那份温暖太过短暂,早已湮灭在千年前的那个雪夜。
此后的漫长岁月里,身体的寒冷与内心的孤寂相伴,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冰冷的温度,仿佛它本就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一个剧烈的颠簸,让游佳萤搁在座椅上的手滑落了几分。
几乎是同时,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游佳鸢微微一怔,侧头看向张起灵。
他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的轮廓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个动作并非刻意,而是如同呼吸一般理所当然。
但他掌心那灼热而稳定的温度,却源源不断地透过她冰凉的皮肤,传递过来,顺着血液,一点点流向四肢百骸,甚至……试图温暖她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游佳萤的思绪有些飘远。
似乎是在很久以前,也许是他刚从泗州古城被她救出来,惊魂未定地拉着她的衣角时;也许是在他放野归来,带着一身疲惫和细微伤痕,却将得到的铃铛默默放在她门口时;也许是在更早,他还是那个在张家备受冷眼、被称为“假圣婴”的孩子,在某个月夜,她无意中碰到他冰冷的小手,下意识握住想要给予一点安慰,他却反手紧紧抓住再也不肯放开时……
具体的时间点已经模糊,但这个动作,却在年复一年的相处中,悄无声息地固化下来,成为了张起灵一种表达关怀的本能。
他话语极少,情感内敛,所有的情绪都封存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喜悦、悲伤、依赖、信任……这些复杂的情感,他似乎找不到,或者说羞于用语言来表达。于是,行动成了他唯一的语言。
守护在她身前是语言,为她挡去一切危险是语言,而这默默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体温去捂热的动作,更是他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语言。
这语言,无声,却重若千钧。
游佳萤曾尝试过拒绝。
在她刚意识到这个习惯时,内心那属于千年孤寂者的疏离和警惕曾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她习惯了独自承受寒冷,习惯了不依赖任何温度。
更何况,她深知自己是不祥的,是被时光抛弃的人,任何过于亲密的羁绊,最终带来的可能都是伤害。
但每一次,当她稍有退缩的意图,张起灵即便目不斜视,手上的力道也会在瞬间收紧几分。
那不是强硬的禁锢,而是一种带着执拗的、孩子气的坚持,仿佛在无声地说:“别躲开。”
几次之后,游佳萤便不再尝试挣脱了。
一方面,是她清楚地感知到,这个动作对张起灵而言,不仅仅是在给予她温暖,更是在汲取某种确定感和安心的力量。
在这充满不确定和遗忘的生命里,她是少数恒定的存在。
握住她的手,感受那份独特的冰凉,似乎能让他确认她的存在,确认这份羁绊的真实。
另一方面……游佳萤无法欺骗自己,她贪恋这份温暖。
这份温暖,不同于黑瞎子那种如同阳光般炽热、带着戏谑和玩世不恭的关怀。
黑瞎子的温暖是外放的,是试图用热闹驱散她周身孤寂的火焰。
而张起灵的温暖,是内敛的,是沉默的,如同雪原深处悄然涌动的温泉,不张扬,却持久而坚定地对抗着这世间所有的寒冷。
这份温暖,是她跨越千年时光,在无数个冰冷孤寂的夜晚后,第一次感受到的、能够触及灵魂的慰藉。
它不像哥哥给予的那样充满了保护欲和承诺,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沉静的力量,仿佛在告诉她,无论前方是何等的深渊绝境,总会有一个人,用这样沉默的方式,陪在她身边。
此刻,在这辆驶离悲伤之地的车上,他的手心因为刚刚经历过情绪的巨大波动而比平时更加滚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意。
那热度几乎有些烫人,紧紧包裹着她纤细而冰冷的手指,指腹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因为常年握刀、练习而磨出的薄茧,粗糙而可靠。
游佳萤轻轻动了一下手指,不是想要抽离,而是调整了一个更舒适、也更便于他握住的姿势。
她能感觉到,在她手指微动的瞬间,张起灵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随即,他包裹着她的手掌,力道稍稍放松了些,却又更紧密地贴合了她的指缝,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十指相扣的姿势。
这个细微的变化,让游佳萤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他。他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他耳廓似乎泛起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他……是在不好意思吗?
这个发现,让游佳萤心中那沉甸甸的悲伤和疼惜,莫名地掺杂进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柔软的情绪。
这个强大如神佛、沉默如谜题的男子,在某些方面,依旧保留着少年般的纯粹和笨拙。
她没有点破,只是任由他握着,也将自己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
车窗外,墨脱的雪山在视野中逐渐远去,皑皑白雪覆盖着连绵的山脉,在稀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冰冷的光。
这景象,与她逃亡时所见的雪山何其相似。
那时,是刺骨的寒风,是绝望的奔跑,是哥哥消失在犬吠和人声中的背影,是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孤独。
而此刻,同样是雪山,同样是寒冷,她的手却被牢牢握在另一个人的掌心,被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暖包围着。
千年一瞬,恍如隔世。
她不禁想起在离开喇嘛庙前,德仁喇嘛看向她的那个复杂眼神,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施主,你身负的时光,既是诅咒,也可能是钥匙。执着寻找的,或许早已在身边。而放手,有时比紧握需要更大的勇气。”
当时她并不完全理解,此刻,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她似乎模糊地触摸到了一点含义。
她寻找哥哥的转世千年未果,却在漫长时光的某个节点,遇到了张起灵和黑瞎子。
他们或许不是她最初执念的答案,却用他们各自的方式,在她死水般的人生中投下了石子,激起了涟漪。
尤其是张起灵。
这个她亲眼见证了他太多苦难和挣扎的青年,这个将她视为唯一信任和依赖的人,他给予的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暖和守护,她真的有能力承受吗?她这具被长生诅咒的身体,这艘在时光长河中孤独漂泊的破船,真的可以成为别人依靠的港湾吗?
她不知道。
未来依旧迷雾重重,张起灵的失魂症如同悬顶之剑,汪家的阴影从未散去,她自身长生的秘密更是潜藏着未知的风险。
前路注定不会平坦。
但是,至少在此刻,在这辆颠簸前行的车上,在这只温暖手掌的包裹里,她允许自己暂时卸下重担,允许自己贪恋这一份短暂的、确定的温暖。
她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更深地埋入他的掌心,仿佛一株渴望阳光的藤蔓,小心翼翼地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热度。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情绪的巨大消耗带来了疲惫,张起灵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竟是睡着了。
即使是在睡梦中,他握着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力道甚至因为意识的放松而变得更加依赖,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游佳萤侧过头,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睡颜。
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冽和警惕,他眉宇间的线条变得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微微抿着,透出一种罕见的、不设防的脆弱。
她看着看着,心中那片因为孤寂和哥哥离去而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掌心的温度融化了一角,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悄然破土而出。
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将他因为睡姿而微微滑落的额前碎发,轻轻拨回到耳后。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额头的皮肤,那里有着与他掌心相似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然后,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一些,随即也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抽回那只被他紧握的手。
哪怕姿势有些别扭,哪怕手臂已经开始传来酸麻的感觉,她也依旧维持着原状。
窗外,是亘古不变的雪山与寒风。
车内,是两颗在冰冷命运中相互靠近、籍由掌心一点温度彼此慰藉的灵魂。
她的手依旧冰凉,如同她千年的岁月。
但他的掌心滚烫,如同他沉默却炽热的守护。
这一次,游佳萤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