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再次迎来了它的第三位主人,但气氛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一种小心翼翼、近乎屏息的安静笼罩着这里,仿佛生怕一点过大的声响,就会惊飞那只暂时栖息的、失忆的鸟儿。
张起灵的存在,像是一个无声的谜题,一个行走的空洞。
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静止的状态,或是坐在游佳萤常坐的那张石凳上,目光空茫地望着院落里那棵叶子已落尽的老槐树;或是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黛瓦滴落,形成连绵的珠帘,一看就是大半天。
他不说话,对黑瞎子偶尔试图搭话的行为,也最多是转动一下眼珠,没有任何回应。
黑瞎子私下里对游佳萤苦笑:“得,以前是个闷油瓶,现在倒好,成了个实心的石头墩子,连点回声都没了。”
游佳萤没有笑。
她知道黑瞎子是在用他的方式缓解沉重的气氛,但她只是更细致地观察着张起灵的一举一动。
她清楚地知道,失魂症抹去的是记忆,是认知,是建立在过往经历之上的情感联结,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或许如同海面下的冰山,依旧潜藏着。
她对黑瞎子说:“给他点时间。也给我们自己一点时间。”
她不再像最初几天那样,因为那双全然陌生的眼睛而感到刺心的疼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静、更为坚定的耐心。
她开始像对待一个懵懂而又敏感的孩子,重新引导他认识这个对他而言全新的“世界”。
她会在他望着槐树发呆时,端着一杯温水走过去,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石桌上,柔声说:“喝点水。”
起初,他毫无反应。她便不急不躁地站在那里,直到他或许是因为渴了,或许是那水杯放置的位置恰好在他无意识行动的轨迹上,他才会缓慢地伸出手,端起杯子,沉默地喝掉。
她会准备他以前偏好的、口味清淡的食物,将碗筷整齐地摆放在他惯常坐的位置。
他吃饭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机械性,仿佛只是为了维持身体机能而进行的必要程序。
游佳萤从不催促,只是安静地陪着他一起吃,偶尔会用公筷,夹一些易消化的菜放入他碗中。
他有时会停顿一下,看着碗里多出来的东西,然后依旧沉默地吃掉。
黑瞎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感慨万千。
他认识的游佳萤,是神秘的,是温柔的,也是疏离的,带着千年岁月沉淀下的疲惫和淡然。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有耐心,如此…具有烟火气地照顾一个人。
那种细致入微,并非仆役般的伺候,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想要重新建立起联系的尝试。
而张起灵的反应,也并非全然的死寂。
黑瞎子很快发现,这个“实心的石头墩子”,对待他和对待游佳萤,有着微妙的、连当事人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区别。
当黑瞎子试图靠近他,或者动作稍大一些时,张起灵的身体会瞬间进入一种极其轻微的戒备状态,肌肉绷紧,虽然不明显,但黑瞎子这种在刀尖上打滚的人能敏锐地感知到。
那是一种对不确定威胁的本能防御。
然而,当游佳萤靠近时,这种戒备几乎不存在。
她为他添衣,整理他并未凌乱的衣领,甚至偶尔抬手拂去他发梢沾染的灰尘,他都异常温顺,没有任何排斥的反应。
他的目光有时会追随着她在院落中忙碌的身影,虽然依旧空洞,但那空洞里,似乎少了几分抗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感。
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超越了记忆范畴的亲近。
最让游佳萤心头震颤的,是那个熟悉的动作,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再次发生了。
那是一个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穿透云层,洒在院子里,驱散了几分寒意。
游佳萤坐在张起灵旁边的石凳上,手里捧着一卷古籍,却并未看进去多少。
她的心思,大多在身边这个沉默的青年身上。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
游佳萤搁在石桌上的手,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那双手,似乎比常人更易感知寒冷,总是很难暖和起来。
就在她准备将手收回袖中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温热体温的手,忽然从旁边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的右手完全包裹住了。
游佳鸢浑身猛地一僵,手中的书卷差点再次滑落。
她难以置信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张起灵。
他依旧望着前方的槐树,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长长的睫毛垂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个动作并非他有意为之,而是如同呼吸、心跳一般,是身体自发的、源于某种习惯的本能。
他的掌心,一如记忆中那般滚烫、干燥,指腹的薄茧摩擦着她冰凉光滑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清晰无比的触感。
那热度,如此熟悉,如此霸道,顺着她手部的经络,一路蔓延,几乎要烫伤她冰冷了千年的血脉。
游佳萤的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起来,一声声,撞击着她的耳膜。
她怔怔地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看着他那双曾经无数次为她驱散寒意的手,此刻在失去所有记忆的情况下,依旧固执地、甚至是笨拙地履行着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习惯。
他不记得她。
不记得黑瞎子。
不记得这座院落。
不记得他们共同经历过的生死与共。
但他记得,要温暖她这双冰冷的手。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赶紧低下头,用力眨着眼睛,将那阵酸涩的热意逼退。
这不是伤心,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被巨大震撼和难以言喻的温柔击中的动容。
记忆可以被抹去,但灵魂深处烙印下的守护,却如同不灭的星火,在意识的荒原熄灭后,依旧在本能的驱动下,微弱而固执地燃烧着。
她没有抽回手。
一动也不敢动。
仿佛生怕一点点细微的抗拒,就会惊扰这奇迹般的、来自于他潜意识深处的温柔。
她任由他握着,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温暖,一点点渗透进她冰凉的肌肤,也一点点渗透进她那颗因为他的遗忘而再次冰封的心。
这一次的温暖,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它不带任何记忆的重量,不掺杂任何过往的情感,它如此纯粹,如此直接,仅仅是因为“她手冷”这个最简单的、最物理的事实,而触发了他身体最原始的反应。
但这纯粹,却比任何带有记忆的温暖,更让她感到心悸和…一种近乎神圣的悲伤。
黑瞎子从屋里出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他脚步顿在门口,墨镜后的眼睛微微睁大。
他看着阳光下,那两只自然而然地交握在一起的手,看着游佳萤低垂着头、强忍泪意的侧影,看着张起灵那依旧茫然、却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的姿态。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没有出声打扰。
心中五味杂陈,有欣慰,有酸楚,也有一种深深的感慨。
这该死的失魂症,夺走了那么多,却夺不走这最深层的本能。
这究竟是命运的残忍,还是它仅存的一丝仁慈?
从那天起,那个捂手的动作,便再次成为了常态。
有时是在饭桌上,他会突然伸出手,握住她搁在桌边的手;有时是在她为他递过一件物品时,他会先握住她的手,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温度,然后再接过物品;有时,甚至是在夜里,她为他整理好床铺,准备离开时,他会坐在床沿,无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腕,不是挽留,只是单纯地、想要温暖她。
每一次,游佳萤都坦然接受。
她会放缓动作,任由他握着,直到他觉得“够了”,或者被别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自然松开。
她开始更加主动地和他说话,不再期待回应,只是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为他重新构建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今天天气很好,小官。”
“槐树明年春天还会发芽的。”
“阿齐去买吃的了,应该快回来了。”
“这茶味道有些苦,你可能不喜欢。”
她也会带他在院子里慢慢散步,指给他看角落里的青苔,屋檐下新结的蛛网,告诉他那些最寻常不过的事物的名字。
她教他辨认不同的药材气味,就像很久以前,她教那个年幼的他一样。
她甚至重新开始教他一些最简单的防身格斗动作,不是为了让他对敌,而是希望通过身体的记忆,或许能唤醒些什么。
张起灵依旧是沉默的,学习动作也显得迟缓,需要她反复示范、牵引。
但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那空茫的眼神里,似乎渐渐有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专注”的东西。
当他因为某个动作做不到位,而游佳萤上前亲手纠正他的姿势时,他会格外安静,任由她摆弄他的手臂和腰身,眼神会落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带着一种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赖。
那种信赖,无关记忆,只关乎此刻的感受。
源于她日复一日的、春风化雨般的耐心和温柔,也源于他灵魂深处,那从未真正熄灭过的、对她的亲近本能。
黑瞎子看着游佳萤如同用细沙垒塔一般,一点点地、耐心地重新靠近那个封闭的世界,看着张起灵如同冬眠的动物,在她的温暖下,开始显现出极其微弱的生机,他忽然觉得,或许遗忘,也并不全然是坏事。
至少,它给了游佳萤一个机会,让她用一种全新的、毫无历史负担的方式,再次走进张起灵的生命。
而张起灵,也得以用最纯粹的本能,去重新感受和依赖这份他潜意识里早已认定的温暖。
夜晚,游佳萤站在窗前,看着隔壁厢房窗户上透出的、张起灵安静坐在床边的剪影。
她的手,仿佛还残留着白日里被他握住的温度。
孤寂,她早已习惯了寒冷。
但此刻,她忽然觉得,或许……重新开始,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只要那星火般的本能还在,只要那份无声的依赖还在,
她就有足够的耐心,陪着他,走过这段漫长的、寻找归途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