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九年,关外,长白山地界。
时序已入深秋,山峦层林尽染,赭红、金黄、墨绿交织,色彩浓烈得仿佛要灼伤人的眼睛。然而这绚烂之下,掩藏的是即将到来的、严酷无情的寒冬气息。空气清冽,带着松针和泥土的冷香,也带着一种此地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古老与肃杀。
游佳萤独自一人,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她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深色棉布衣裙,外面罩着一件御寒的斗篷,风帽遮住了她大半面容。自京师听闻那声王府婴啼,又过去了十年。这十年间,时局愈发糜烂,庚子之乱,八国联军,帝后西逃……神州陆沉,她冷眼旁观,心中却连一丝涟漪也难以兴起。见得太多,便也麻木了。
她来到关外,并非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更像是一种随波逐流的漂泊。或许是这片被称为“龙兴之地”的山川,那亘古不变的苍茫与神秘,隐隐与她这异数有着某种共鸣。
她在一处靠近张家聚居地(她并不知其名,只知是当地一个极为神秘排外的大家族)的山镇暂时落脚,凭借着一手精绝的医术和偶尔显露的、对某些古老器物匪夷所思的见解,渐渐有了些微名望。她医治过被奇异毒虫咬伤的采参客,也替人辨识过几件从深山里带出来的、带着阴冷土腥气的古怪玉器。
她并未刻意张扬,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当她看到那些带着张家独特标记的器物时,脑海中会自动浮现出一些与之相关的、零碎而古老的信息——关于它们的用途,关于它们可能存在的年代,甚至关于上面某些符文的含义。这些知识,如同沉睡在灵魂深处的记忆,被外界的钥匙偶然触发。
一日,一位身着藏蓝色土布长衫、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找上了门。他自称张福瑞,是本地张家的外事管事。他并未多言,只说是家主有请,想向“先生”请教一些关于古物和……医药方面的问题。态度不算倨傲,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久居上位的笃定。
游佳萤看着眼前这个气息沉稳、太阳穴微微隆起的男子,心中了然。该来的,总会来。她并未感到多少意外或恐惧,对于她而言,张家或许只是另一个需要应对的、暂时停留的站点。她点了点头,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随他离开了小镇。
穿过茂密的原始森林,越过高耸的山脊,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深处,一片依山而建、格局森严的巨大宅院群落出现在眼前。青黑色的石墙高大厚重,与山势融为一体,屋檐斗拱带着一种古朴而奇特的风格,既非纯粹的汉式,也非满蒙样式,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和神秘。这里,便是张家的本家所在。
踏入那扇沉重的、仿佛能隔绝外界一切喧嚣的包铁木门,一股混合着古老木料、香火、草药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冰冷沉寂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绚烂的秋色相比,宅院内部显得异常幽深、压抑。光线似乎都被那高耸的墙壁和深色的屋檐吞噬了,即使在白天,廊下也显得昏暗。偶尔有穿着同样藏蓝色服饰的张家人在廊间无声地走过,眼神警惕而淡漠,如同一个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游佳萤被安排在一处僻静的小院住下。待遇算得上优渥,一应物品俱全,但同时也是一种变相的软禁。院外虽无人明着看守,但她能感觉到几道若有若无的气息,始终锁定着这个小院。
接下来的几天,她见到了张家的几位族老。都是在垂暮之年,但眼神依旧矍铄,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明。他们先是客套地感谢她的到来,然后便开始了“请教”。
他们拿出了一些破损的青铜器碎片,上面的纹路诡异而古老,早已超出了已知的任何朝代体系。他们询问她是否认得。游佳萤看着那些碎片,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巨大的青铜门,门上的纹路与这些碎片隐隐呼应,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某些信息。但她强行压下了这种冲动,只谨慎地指出这些纹路可能与某种古老的祭祀或封印有关,具体含义,她“学识浅薄”,无法解读。
族老们交换着眼神,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们又拿出了一些罕见的、药性极其猛烈甚至带有诡异特性的草药,询问其效用和炮制方法。游佳萤凭借着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渊博医药知识,一一作答,甚至指出了其中几种草药搭配可能产生的、连张家人都未曾察觉的凶险变化。
一位负责医药的族老听得眼神发亮,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探究与热切。
她还被问及了一些关于风水堪舆、奇门遁甲乃至一些早已失传的巫傩仪式的问题。游佳萤的回答总是点到即止,既展示了远超常人的见识,又巧妙地隐藏了自身真正的底细。她像一个行走在悬崖边的舞者,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在这个过程中,她冷眼旁观,将张家族内的氛围尽收眼底。
这个家族,强大,古老,底蕴深不可测。他们掌握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知识,守护着惊世的秘密。但与此同时,一种深沉的腐朽与危机感,也如同附骨之疽,弥漫在宅院的每一个角落。
她能看到族老之间那看似和睦下的暗流涌动,为了权力,为了资源,或许还为了某些更核心的、关于家族未来的分歧。年轻一代中,有的锐意进取,试图改变,有的则墨守成规,沉浸在往日的荣光里。更重要的是,她感受到了一种“断裂感”——仿佛这个庞大的家族机器,某些关键的齿轮已经出现了问题,运转起来带着刺耳的杂音,后继乏力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
他们似乎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或者说,在绝望地维系着什么。那种焦灼与隐忧,即使他们掩饰得很好,也逃不过游佳萤这双看透了数百年世情的眼睛。
一日傍晚,她在得到允许后,在一位张家人的“陪同”下,在庞大的宅院外围散步。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青黑色建筑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边,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冷。
就在她经过一处守卫格外森严的独立院落时,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院门半开着,她看到一个约莫三岁左右的男孩,正安静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他穿着干净但不算华丽的棉袍,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一动不动。他没有像寻常孩童那样玩耍嬉闹,只是静静地望着天空,那双过于漆黑和清澈的眼睛里,空茫茫的,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盛满了整个世界的寂静与孤独。
陪同的张家人立刻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的视线,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游先生,这边请,前院备了茶点。”
游佳萤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心中却泛起一丝微澜。
那个孩子……他身上有种极其特殊的气息。纯净,古老,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仿佛一个精致却无魂的容器。而且,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隐匿的气息,对这个孩子的关注度,远超她这个“客人”。
圣婴……
一个模糊的词汇在她心底闪过。她曾在某些极其古老的、涉及长生与血脉的禁忌记载中见过类似的描述。张家……似乎在供奉着什么。
她知道那所谓的“圣婴”早已是历史的尘埃,真正的圣婴恐怕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中。眼前这个,多半是个被推出来、承载着家族某种期望或谎言的替代品。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着引路的张家人离开了。
回到暂住的小院,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暮色笼罩的、如同巨兽匍匐般的张家宅院。
这里隐藏的秘密,比她想象的还要深邃和危险。那冰冷的石墙,不仅隔绝了外界,似乎也禁锢了内部的人心。古老的荣耀之下,是日渐滋生的腐朽和倾颓的危机。而那个眼神空洞的孩子,就像这巨大漩涡中心最沉默、也最脆弱的一个符号。
她不知道张家邀请她来,究竟意欲何为。是单纯地想利用她的知识?还是察觉到了她身上的某些异常?
但无论如何,她并不打算久留。这片深潭,太过浑浊,她不想涉足过深。
只是,那个孩子的眼神,那与她千年孤寂隐隐共鸣的孤独感,却在她死水般的心境中,留下了一道极浅、却难以忽视的划痕。
夜色渐浓,张家大宅彻底沉入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唯有巡夜人手中灯笼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在曲折的廊庑间缓缓移动,如同飘荡的鬼火,更添几分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