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春寒料峭。
关外的冬意迟迟不肯退去,只在正午时分,阳光才勉强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融化着屋檐下悬挂的、最后几串晶莹的冰凌。
张家大宅那青黑色的墙垣,被这稀薄的阳光涂抹上了一层浅金,却依旧驱不散那浸染了数百年的、深入骨髓的森严与冷寂。
距离泗州古城那场惊变,已过去七年有余。
张起灵十三岁了。
身形比去年抽高了些许,但依旧单薄。
在游佳萤不动声色的庇护下,他脸上那种长期营养不良的青白褪去了不少,虽然依旧沉默寡言,眼神却不再像过去那般全然空洞,偶尔在无人注意时,会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孩童的好奇与思索。
他依旧接受着张家严苛的训练,内容甚至因为其“特殊身份”和张隆奎一派有意无意的“重点培养”而更加繁重艰深。
但不同的是,那些训练中明显带有虐待或致命风险的部分,被游佳萤以各种看似巧合或“技术性建议”的方式化解了。
负责教导他的人也换成了相对更注重实效、而非纯粹折磨人的教习。
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可以短暂喘息的空间——他那座被修缮过的小院,以及,时常会出现在那里的游佳萤。
游佳萤并未与他过分亲近,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待在院中,或是翻阅典籍,或是整理药材,仿佛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但她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震慑,让那些暗处的目光和心思,不敢轻易化为行动。
她偶尔会指点他一些真正实用的东西,不只是防身技巧和野外知识,还有一些关于人性、关于伪装、关于如何在绝境中保持冷静的、超越年龄的智慧。
张起灵学得很快,也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
他对游佳萤的依赖是内敛的,从不主动要求什么,但每次她来到小院,他眼底那微不可察的光亮,以及他总会默默将她喜欢的、那种带着清苦气息的草药放在她手边的举动,都泄露了他心底的在意。
这一日,午后。
训练刚结束不久,张起灵回到小院,正就着冰冷的井水清洗手臂上因练习暗器而留下的细微擦伤。
游佳萤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摊开着一本泛黄的、关于古代矿脉分布的残卷。
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游佳萤没有抬头,神识早已将来人探知清楚。
是张海客。
那个数年前曾试图用一块芝麻糖接近张起灵的少年。
如今他已十五岁,身形拔高,眉眼长开了些,褪去了几分幼时的跳脱,多了些属于张家子弟的沉稳,但那双眼睛里的机灵和那股子未被完全磨灭的赤诚,却依稀可辨。
他在院门外停下,规规矩矩地扬声道:“张海客求见圣婴殿下,游先生。”
游佳萤淡淡应了一声:“进。”
张海客这才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来。
他先是对着游佳萤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才看向正在擦洗手臂的张起灵,脸上露出一丝爽朗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看到张起灵手臂上的伤时,微微收敛了一些。
“殿下,”张海客开口道,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试图掩饰却依旧流露的兴奋,“三年一次的‘放野’试炼,下个月就要开始了。我们几个分家来的,想组一队,还缺一个人……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放野”。
这两个字在张家有着特殊的份量。
它不是普通的郊游或历练,而是张家年轻一代正式接触家族核心秘密、证明自身价值、争夺未来资源与地位的重要试炼。
通常由十五岁的少年组队参加,深入那些隐藏着古老遗迹、诡异墓葬或凶险之地的区域,完成指定的任务,带回“凭证”。
过程中生死自负,家族原则上不予干涉,是真正意义上的血与火的洗礼。
张起灵清洗伤口的手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眼,先是看了一眼张海客,然后,目光便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询问意味,转向了坐在一旁的游佳萤。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张海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位沉默寡言的“圣婴”,似乎在某些重大决定上,会征询这位神秘游先生的意见。
游佳萤终于从书卷上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张海客,最后落在张起灵身上。
放野……她深知其中的危险。
那不仅仅是来自自然环境、古老机关和未知生物的威胁,更来自于一同参加试炼的、其他张家子弟。
家族内部的倾轧,绝不会因为参与者是年轻人而有所缓和,反而可能因为少了长辈的直接约束而更加赤裸和残酷。
以张起灵特殊的身份和处境,他一旦离开张家大宅这个相对“可控”的环境,就如同幼兽离巢,必将成为无数明枪暗箭的目标。
拒绝他?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找个理由让他避开这次试炼。
但是……
游佳萤看着张起灵那双漆黑眼眸中,那极少出现的、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微光。
那或许不是对冒险的渴望,更像是一种对“正常”同龄人活动的、极其模糊的向往,一种想要摆脱这无形牢笼的、本能的试探。
温室里的花朵,永远无法真正成长。
她可以护他一时,却无法护他一世。
张家这潭浑水,他终究要自己去趟。
这“放野”试炼,固然危险,却也是一个让他真正接触外界、锻炼能力、甚至……或许能结交到像张海客这样,尚且保留一丝善意的同伴的机会。
危险的磨刀石,也可能打磨出最锋利的刃。
沉默在院子里蔓延。
张海客有些紧张地看着游佳萤,他知道,这位游先生的态度,很可能决定了张起灵的去留。
张起灵也静静地看着游佳萤,等待着她无声的裁决。
良久,游佳萤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没有说话,但这个动作,已然表明了态度。
张起灵漆黑的眼睛里,那丝微光似乎稳定了些许。
他重新看向张海客,用他那特有的、平淡无波的嗓音,吐出一个字:
“好。”
张海客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明显松了口气:“太好了!那我们说定了!具体的时间和任务细节,过几天会公布,到时候我再来找你!”他又对着游佳萤行了一礼,“打扰游先生了。”然后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小院。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游佳萤看着张起灵,他依旧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臂上已经不再渗血的细微伤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准备一下。”游佳萤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此行,我不会明面跟随。”
张起灵抬起头,看向她。
“但,”游佳萤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古井,“我会在。”
她没有解释如何“在”,也没有许诺会在他遇到危险时一定出手。她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张起灵看着她,片刻后,也轻轻点了一下头。表示他明白了。
无需多言,一种默契已然达成。
游佳萤重新将目光投回手中的残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那古老的矿脉分布图上。
放野……凶险未卜的前路。
她端起旁边微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锐光悄然闪过。
明面上的保护或许可以暂时撤去,但暗中的守望,只会更加缜密,更加……不容有失。
她倒要看看,这趟放野之行,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而那些隐藏在暗处,依旧对这孩子虎视眈眈的人,又会使出怎样的手段。
春风依旧带着寒意,吹过院落,卷起几片去年残存的枯叶,打着旋儿,不知飘向何方。放野的前奏,已然在这看似平静的午后,悄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