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阳光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透过红府后院枝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和胡琴声,给这座梨园名邸平添了几分宁静与超脱。
游佳萤如同一缕无声的清风,悄然立于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虬枝之上。
繁密的树叶完美地遮掩了她的身形,只留下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穿透枝叶的间隙,望向不远处的练功庭院。
她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一道身影。
是解雨臣。
他比几个月前似乎又抽条了些,但依旧瘦削。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练功服,宽大的袖口和裤腿更衬得他身形单薄。
此刻,他正反复练习着一个旋身卧鱼的动作。
这个动作对腰腿的柔韧性和核心力量要求极高,需要舞者在一个急速的旋转后,单足稳稳立住,另一腿后抬,上身向后仰折,几乎与地面平行,形成一个极其优美却也极耗力度的定格。
他已经练习了不知多少遍。
额前柔软的黑发被汗水完全濡湿,一绺一绺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旁。
小脸因为持续用力而涨得通红,嘴唇紧紧抿着,渗出血丝。
每一次旋转,每一次下腰,那尚未完全长成的骨骼和肌肉都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抗议声。支撑腿微微颤抖着,显露出他已濒临力竭。
“停!”二月红厉声喝道,眉头紧锁,“腰!解雨臣,你的腰是铁打的吗?折下去!软下去!要像水一样,不是根棍子!再来!”
解雨臣一声不吭,深吸一口气,稳住几乎要软倒的身体,重新站定。
他闭上眼,似乎在回忆师父示范时的感觉,然后,再次猛地一个旋身——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快,更决绝。
腰肢在极限的旋转中,仿佛真的柔软了几分,向后仰折的弧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完美。
然而,就在他即将定格的瞬间,支撑腿终究因为力竭而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砰”的一声闷响,听得人心头一揪。
解雨臣趴在地上,半晌没有动弹。
汗水混合着尘土,沾在他白皙的脸颊和练功服上,显得狼狈不堪。
游佳萤甚至能看到他撑在地上的、细细的手指,因为疼痛和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
她的心,也跟着那颤抖,微微紧缩。
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现身时,却见那小小的身影,动了。
他用手臂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没有流露出丝毫委屈或哭泣的迹象。
他只是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倔强地擦去糊住眼睛的汗水与灰尘,然后,咬着牙,用手撑着膝盖,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重新站了起来。
站稳后,他甚至没有片刻的喘息,只是再次闭上了眼睛,调整呼吸,忽略了膝盖和手肘处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感。
阳光落在他汗湿的侧脸上,勾勒出那尚显稚嫩、却已然透出坚毅线条的下颌。
那双之前因疼痛而有些涣散的黑眸,在重新睁开时,竟比之前更加明亮,更加……执拗!
那里面,没有抱怨,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不服输的狠劲,和一种对自己身体的近乎残酷的苛求。
就是这一个眼神!
就在这一个瞬间!
游佳萤的呼吸猛地窒住,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倒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
千年尘封的记忆闸门,被这似曾相识的、倔强到令人心疼的眼神,悍然冲开!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急速倒流,眼前的景象与千年前那片冰天雪地骤然重叠——
……是那个衣衫单薄、冻得嘴唇发紫的少年,一次次在破旧的戏班后院,对着模糊的铜镜,练习着根本无人要求、只是为了心中那个“成为名角儿”的梦想而重复了千百遍的身段。摔倒了,爬起来,膝盖磕破了,随手抓把雪按住,继续练。班主的喝骂,同伴的嘲笑,他都充耳不闻,只是咬着牙,一遍遍地重复,眼神执拗得如同此刻……
……是那个在雪山逃亡路上,明明自己已经力竭,却死死将她护在身后,面对凶恶的追兵和狂吠的恶犬,明明害怕得身体都在发抖,却依旧挺直了单薄的脊梁,回头对她嘶吼“快跑!”时,那双充满了恐惧、却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守护决心的眼睛……
……是那个承诺会带她过上好日子、会保护她一辈子的少年哥哥,在生活的重压下,从未放弃希望,眼神里永远燃烧着那份对未来的笃定和……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是他!
真的是他!
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如同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比新年时在解府初见的冲击,更加猛烈,更加确凿无疑!
这不是巧合,不是她的执念产生的幻觉!
眼前这个在梨园严师门下刻苦练功、汗湿衣背却眼神倔强的八岁孩子,他眼神里那种不屈不挠、那种对自己狠厉、那种深藏在沉静外表下的执着与坚韧……与千年前那个拼尽全力想要保护她、想要活下去、想要实现承诺的少年哥哥,如出一辙!
高僧的断言,或许是真的。
哥哥的魂魄或许本应消散。
但……这世间,是否存在着连高僧都无法窥破的奇迹?是否存在着一丝不甘消散的执念,凭借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因缘,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重新汇聚,附着在了这个名为解雨臣的孩子身上?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几乎可以肯定了——解雨臣,与她的哥哥游佳煦,有着她无法解释、却真实存在的、深刻的关联!
庭院中,解雨臣已经再次开始了尝试。
他摒弃了所有杂念,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腰肢的柔软和核心的稳定上。旋转,下腰,定格……虽然依旧有些摇晃,但那姿态,已然比之前进步了太多。
二月红看着他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游佳萤站在树影里,一动不动。
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有跨越千年终于寻得的酸楚,有对眼前这孩子正在承受的艰辛的心疼,更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命运终于在此刻落下了最重要一子的宿命感。
她看着他一遍遍地练习,直到夕阳西斜,将他小小的、挺拔而倔强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二月红终于喊出“今日到此为止”,解雨臣才缓缓收势。
他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抬手抹去额角不断渗出的汗水,望着天边那抹绚烂的晚霞,久久未动。
那一刻,他沉静的侧脸上,似乎流露出了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淡淡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战胜了自己而产生的微小满足。
游佳萤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这一刻的他,牢牢刻进自己永恒的记忆里。
然后,她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渐浓的暮色之中。
没有打扰,没有相认。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完全不同了。
千年的寻找,千年的孤寂,似乎都在那个倔强的眼神中,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从今往后,守护他,不再仅仅是一份承诺,一种责任,更是……她延续了千年的、刻骨铭心的执念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