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的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缓缓流逝。
得益于黎朔那堪称“奢侈”的天材地宝喂养,以及他本人虽然笨拙却足够精心的照料,冷清月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快上许多。
几日过去,她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体内灵力也远未恢复,但至少已经能够自行坐起,进行一些简单的运功调息,基本的行动力算是回来了。
这一日,她结束一轮调息,看着正在洞口附近演练太极拳的黎朔。
少年身形沉稳,拳势圆融,身后那若隐若现的阴阳鱼流转着玄奥的道韵,与这蛮荒山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她心中那份好奇,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黎公子,观你修为,似乎尚未至融窍,为何会独自深入这万兽山脉如此腹地?此地危机四伏,即便是凝核境修士,若无特殊缘由,也绝不敢轻易踏足。”
黎朔闻言,缓缓收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愤懑。他早就和凌夜对好了说辞,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冷姑娘有所不知。”黎朔叹了口气,开始“大吐苦水”,“晚辈本是青炎城黎家子弟,只因得罪了城中花家少主,遭其家族报复打压。”
“为免牵连家族,也为自己寻一条出路,才不得不冒险进入这万兽山脉,希望能寻得机缘,提升实力,也好有自保之力。”
他隐去了自己具体的修炼方式和戒指的存在,只将缘由归咎于家族争斗,半真半假,听起来合情合理。
“青炎城?”冷清月微微蹙眉,她对这种边缘小城并无印象,但家族争斗这种事,在任何地方都不稀奇。
她看着黎朔那坚毅的神情,想到他救了自己,还耗费珍贵灵药为自己疗伤,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同情。
“那……黎公子进入山脉后,可曾遇到兽潮?”冷清月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遇到了!”黎朔立刻点头,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规模极其庞大!晚辈也是侥幸提前察觉,躲入一处绝地方才逃过一劫。只是不知……青炎城如今情况如何了。”
他适时地表现出对家族的担忧。
听到“规模庞大”四个字,冷清月娇躯微微一颤,绝美的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眸中闪过一丝愧疚与不安。
她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艰涩:“那兽潮……恐怕……是因我而起。”
她将自己与紫电雷霄貂在此地大战,双方气息毫无保留地爆发,引动低阶魔兽恐慌奔逃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虽然她并非有意,但终究是造成了这场灾难。
“黎公子,对不住……我没想到会波及到远处的城池……”冷清月的声音充满了歉意。
她来自中天神洲顶级宗门,心性高傲,却也明辨是非,是自己造成的后果,她不会推诿。
黎朔看着她那真诚愧疚的模样,心中原本因兽潮而对这位罪魁祸首生出的一丝芥蒂,也消散了不少。
他摆了摆手,安慰道:“冷姑娘不必过于自责,此事乃无心之失。当务之急,是尽快确认城中情况。”
他肩头上,那只被命名为“紫电”的貂兽,这几天过得可谓是逍遥似神仙。
白天它仗着速度优势,溜出去抓些山鸡野兔回来,然后就能从黎朔那里混到一小块血玉灵芝或者别的什么灵草碎片当零食,晚上还能享受黎朔亲手烤制的、外焦里嫩的烤肉。
几天下来,它原本因为重伤而有些干瘪的小肚子又变得圆滚滚的,毛色也恢复了些许光泽,整只貂都胖了一圈。
此刻它正抱着一块烤兔腿,啃得满嘴流油,发出满足的“呜呜”声,对两个大人之间的沉重话题毫无兴趣。
看着紫电那没心没肺的样子,黎朔和冷清月都有些哭笑不得。
最终,在黎朔的提议和冷清月出于弥补心态的同意下,两人决定即刻动身,返回青炎城。
有冷清月这位虽然重伤但见识广博的向导,以及黎朔强横的肉身开道,再加上紫电偶尔散发出的、属于高阶妖兽的气息威慑,归途比来时顺利了无数倍。
数日后,当那座熟悉的、却显得格外残破的城池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黎朔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越靠近城池,空气中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便越发浓重。
城墙之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爪痕和撞击凹陷,不少地方还在进行着紧张的修补。
城门口守卫的士兵,个个带伤,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劫后余生的麻木。
黎朔带着冷清月和蹲在他肩膀上的紫电,快步走入城中。
街道两旁,许多房屋倒塌,随处可见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面住着失去家园的凡人,哀哭声隐约可闻。
来往的行人神色匆匆,脸上大多带着悲戚与沉重。
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整个青炎城。
黎朔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径直朝着黎家府邸走去。
黎家大门依旧矗立,但门楣上悬挂的白幡,以及门口护卫那沉重悲伤的神情,都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浩劫。
踏入府中,那种人丁寥落的感觉更加明显。往昔还算热闹的庭院,此刻显得空荡了许多。
偶尔遇到的族人,脸上也难见笑容,多是沉默地做着手中的活计,或是身上带伤,步履蹒跚。
黎朔的心情愈发沉重。他先去拜见了族长黎震天。
黎震天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鬓角添了不少白发,气息也有些虚浮,显然在守城战中受了不轻的伤。
他看到黎朔安全归来,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悲伤。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黎震天拍了拍黎朔的肩膀,声音沙哑,“此次兽潮,我黎家……损失了六十七名族人,伤者过百……”
六十七人!
黎朔呼吸一窒,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那都是活生生的族人!
虽然其中未必有多少与他交好,甚至可能有些曾对他冷眼相待,但那都是黎家的血脉!
他默默行了一礼,退出了族长书房,心情复杂地在府中漫步。
就在他经过演武场时,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黎浩。
他独自一人坐在演武场边的石阶上,左臂的袖管空荡荡的,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他脸上曾经的那股跋扈与骄纵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甚至带着几分落寞。
他正望着场中几个正在刻苦练武的年轻族人,眼神有些出神。
黎朔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黎浩转过头。
看到是黎朔,他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也没有往日的讥讽与敌意,只是很平淡地点了点头,甚至还往旁边挪了挪,给黎朔让出了一个位置。
“回来了?”黎浩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黎朔在他身边坐下,目光扫过他空荡荡的左袖。
黎浩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臂,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却又带着一种释然的笑:“运气不好,被一头畜生的酸液喷中了,骨头都化了,保不住。”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当时……很惨吧?”黎朔沉默了片刻,问道。
他发现自己竟然很难再对这个曾经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堂兄生出恶感。
黎浩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又回到了那血腥的城头:“何止是惨……到处都是死人,魔兽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杀都杀不完。”
“看着身边的族人一个个倒下,王教头为了救我被风狼撕成了两半,三长老为了守住缺口,自爆了丹田……”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时候,谁还顾得上什么恩怨,什么面子?能活下来,能多杀一头魔兽,就是最大的奢望了。”
他转过头,看向黎朔,眼神复杂:“说起来,还得谢谢你。”
“谢我?”黎朔一愣。
“如果不是你之前……‘教训’了我一顿,让我知道人外有人,收敛了性子。以我以前的脾性,在城墙上恐怕早就因为莽撞死得不能再死了。”黎浩自嘲地笑了笑,“断一条胳膊,换一条命,怎么看都是我赚了。”
黎朔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兽潮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淬炼掉了这个少年身上的浮华与戾气,留下的是更加坚韧,也更加成熟的本质。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石阶上,看着演武场中挥汗如雨的年轻族人,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过往的恩怨,似乎在这满城的悲伤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被悄然冲淡了。
黎朔知道,那个曾经嚣张跋扈的黎浩已经死在了城墙上。
活下来的,是一个经历了生死、失去了手臂,却获得了新生的黎家子弟。
而他肩头上,紫电好奇地眨巴着紫色的大眼睛,看看黎朔,又看看黎浩那空荡荡的袖子,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少了一只“爪子”。
它歪着头想了想,把自己啃了一半的、珍藏的烤兔腿,用两只小爪子捧着,递到了黎浩面前,发出“吱吱”的叫声,仿佛在说:“这个给你吃,别难过。”
黎浩看着眼前这只灵性十足、举动憨傻的紫貂,又看了看它递过来的、沾着口水的半只兔腿,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些许温暖的笑容。
他伸出仅存的右手,轻轻摸了摸紫电的小脑袋。
“谢谢,我不饿。”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三人身上,勾勒出一幅奇异却莫名和谐的画卷。
青炎城在伤痛中缓慢愈合,而生活,总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