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东平府城门外,车马辚辚,旌旗招展。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已准备停当。
中心一辆装饰雅致却不失坚固的马车,帘幕低垂,程婉卿与其侍女小桃已安坐其中。
奶公程福穿着体面的棉袍,指挥着仆役们安置最后的行李,眼神仔细地扫视着周围。
朱安与董平各自骑着马,立于车队前方。
朱安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神色平静。
董平则顶盔贯甲,全副武装,只是脸色比起几日前少了几分暴戾,多了些沉郁,目光偶尔扫过朱安时,复杂难明。
程万里亲自送至城门,又殷殷嘱咐了几句“路途小心”、“早去早回”的套话,目光尤其在程福身上停留了一瞬,得到后者微不可察的点头回应后,方才放心地挥手送行。
车队启程,沿着官道迤逦而行。起初,朱安与董平一左一右护卫在马车两侧,彼此并无交流,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压抑,只听得见车轮滚动声、马蹄声以及随行兵丁的脚步声。
行出十数里,路过一片开阔的田野,春风和煦,吹拂得人心情也似乎舒展了些。朱安略一沉吟,轻轻一夹马腹,靠近了董平一侧。
“董都监。”朱安率先开口,声音平和。
董平似乎有些意外,侧头看了朱安一眼,语气不算热情但也谈不上恶劣:“朱都头,何事?”
朱安微微一笑,道:“前行路远,你我二人还需同心协力,方能护得小姐周全。日前校场之事,不过武人寻常切磋,胜负乃兵家常事,都监不必过于挂怀。朱安不过是侥幸才取胜。”
他这话说得谦逊得体,既给了董平台阶下,又主动消解恩怨。
董平闻言,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本性虽骄狂暴躁,却并非完全不明事理的小人。
那日校场之败,固然让他羞愤难当,但事后冷静下来,也知朱安确是凭真本事胜他,最后关头还手下留情,未让他当众受重伤,已是留了颜面。
此刻见朱安主动示好,言辞恳切,他心中的芥蒂倒也消减了几分。
更何况,他也明白此行干系重大,若与朱安内斗,万一出了纰漏,程万里怪罪下来,他期盼的面见童贯的机会恐怕就要泡汤。
想到此处,董平深吸一口气,抱拳道:“朱都头言重了。那日确是董某学艺不精,怨不得旁人。之前言语间多有冒犯,是董某性子急,冲撞了好汉,还望朱都头海涵。”
他这话说得有些僵硬,但能当面认错,对于心高气傲的董平来说已属难得。
朱安笑道:“都监快人快语,乃是真性情。武人争强好胜,本是常事,朱某岂会放在心上?过往之事,就此揭过如何?”
“好!就此揭过!”
董平见朱安如此豁达,心中最后那点别扭也烟消云散,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朱都头武艺高强,心胸更是开阔,董某佩服!”
马车内,程婉卿一直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起初见两人互不搭理,她心中颇为担忧,生怕路上再起冲突。
此刻见朱安主动与董平交谈,两人似乎冰释前嫌,甚至相视而笑,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轻轻舒了口气,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安心的笑意。
她最怕的便是因自己之故,让两位武艺高强的武人结下死仇,虽然心上人朱安的武艺高上一筹,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有一个如董平那般的好手,暗中下了杀手,也是防不胜防。
如今看来,恩公果然有容人之量,连董平这般桀骜之人也能化解其怨气。
又行了一段路,时至正午,前方官道旁出现一间乡野酒肆,挑着个简单的“酒”字幌子。
董平看了看天色,对朱安道:“朱都头,已近午时,人马皆需歇息打尖,不如在此处稍作休整?我请都头喝上几碗水酒,也算赔罪!”
朱安见这酒肆虽简陋,但地处开阔,视野良好,便于警戒,便点头应道:“也好,便依都监。”
车队在酒肆旁的空地上停下。兵丁们自有安排,或警戒或休息。
朱安与董平将马匹交给随从,一同走进酒肆,找了个靠窗的干净座位坐下。
程婉卿则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在酒肆内间另寻了一处雅静角落休息,由程福带着仆役伺候。
董平果然豪爽,叫酒保切了几斤熟牛肉,上了几碟乡野小菜,又打了两角村酿浊酒。
“朱都头,乡野陋店,没什么好酒菜,莫要嫌弃,请!”董平端起酒碗。
“董都监客气,请!”
朱安也端起碗,两人碰了一下,各自仰头饮了一大口。酒水辛辣,却别有一番酣畅淋漓。
几碗酒下肚,气氛更加融洽。两人不再提校场比武之事,转而谈论起枪法拳脚、行军布阵,竟也颇有共同语言。
董平虽傲,但对真正有本事的人还是认可的,朱安的武艺和见识都让他暗自心折。而朱安也发现,董平除去性格缺陷,于军事上确有其独到之处,并非全然莽夫。
看着外间把酒言欢的朱安与董平,内间的程婉卿心情愈发轻松愉快。她悄悄对侍女小桃低语道:“看来他们是真的和好了,这样我便放心了。”
小桃也笑道:“是呀小姐,朱都头真是好本事,连董都监那样的人都被他劝服了。”
程婉卿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在那沉静饮酒的朱安身上,眼波流转,心中那份莫名的情愫,在这春日旅途的和煦氛围中,似乎又悄然滋长了几分。
然而,无论是看似已然和解的朱安、董平,还是稍感安心的程婉卿,都未曾注意到,在一旁垂手侍立的奶公程福,那低垂的眼眸中,偶尔会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前方的路途,远非眼下这般风和日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