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府衙,后堂。
知州丁渭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茶沫,眼皮微抬,瞥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张叔夜,淡淡道:
“张通判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本官已命人将通判廨舍收拾妥当,一应文书卷宗,稍后便会移送过去。济州虽比不得东京繁华,却也民风淳朴,公务想必难不倒张通判这等干才。”
他语气平淡,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连表面上的寒暄客套都懒得维持。
张叔夜面色如常,拱手道:“有劳丁相公费心。张某既蒙朝廷差遣,忝为通判,自当恪尽职守,辅佐相公,料理刑名、仓谷、户婚、田土诸务,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心中明了,自己因得罪蔡京而被贬黜,此事朝野皆知。
这丁渭乃是靠着巴结梁师成(宦官、隐相、六贼之一),才得以出任这济州知州,乃是标准的幸进之徒。
此类人物,最是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如今见自己为蔡京所恶,落井下石是少不了的。
丁渭闻言,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什么恪尽职守,不过是丧家之犬的场面话罢了。
他将茶盏轻轻放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
“张通判有此心便好。不过,济州地界,自有其规矩。通判之责,在于‘通判州事’,协理政务,而非独断专行。日后若有何举措,还望先与本官商议,以免……横生枝节,徒惹麻烦。”
“丁相公提醒的是,下官记下了。”
张叔夜不卑不亢地应道。他历经宦海浮沉,岂会把这等浅薄的敲打放在心上?这丁渭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两人又虚与委蛇地说了几句毫无营养的官场套话,张叔夜便起身告辞。
丁渭看着张叔夜离去的背影,眼神阴鸷。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等自命清高,却不懂变通的迁腐之辈。只盼他识相些,莫要在这济州府搅风搅雨。
张叔夜回到通判衙署,果然见案头已堆满了积压的公文卷宗。他并未急躁,换上官服,便埋首于公务之中。
通判之职,权柄颇重,凡民政、财政、刑狱、水利,乃至监察属官,几乎无所不预。
他仔细批阅着关于漕运、缉盗、刑名诉讼、田赋征收的文书,时而询问属吏细节,态度严谨,处理公务条理清晰,效率极高。
属吏们见这位新通判,虽然面上看起来不好接近,但处事公道,出了差错并不会苛责他们,初时的紧张也渐渐散去。
然而,只有张叔夜自己知道,他看似勤于政务,心神却有一半系在暗中查访私盐的两个儿子身上。
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在焦急等待伯奋与仲熊的消息。
……
却说张伯奋与张仲熊兄弟二人,得了父亲之命,连日来在济州城内暗中查访。
他二人虽年轻,却非鲁莽之辈,并不直接打听私盐,只扮作外乡来的客商,在茶楼酒肆、码头货栈流连,留意着一切可疑的迹象。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日晌午,兄弟二人在城南一处鱼龙混杂的市集,注意到一个身材精瘦的挑夫。
那挑夫担着两筐青菜,看似寻常,但眼神闪烁,不时与路过的行人低声交谈几句,旋即分开,行为鬼祟。
张仲熊眼尖,低声道:“大哥,你看那厮,筐里的青菜底下,似乎另有乾坤。”
张伯奋凝神细看,果然见那挑夫在与人交接时,偶尔会飞快地从菜叶下摸出个小布袋递过去,对方则迅速塞过几枚铜钱。
“跟上去。”张伯奋当机立断。
兄弟二人远远辍着那挑夫,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弄,见他最终走进了一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
张仲熊性子急,对兄长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在门外把风。张伯奋会意,悄然贴近窗根,只听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那挑夫在藏匿什么东西。
过了片刻,那挑夫卸下担子,正准备关门歇息,冷不防一道黑影如猛虎般扑入!正是张仲熊!他出手迅疾,一手捂住挑夫的口鼻,另一手已将其胳膊反剪,死死按在地上。
“唔……好汉饶命!饶命啊!”挑夫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如筛糠。
张仲熊低喝道:“闭嘴!敢出声,拧断你的脖子!”
他手上加劲,挑夫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再挣扎。
这时,张伯奋才缓步走入屋内,反手将门掩上。他目光扫过这家徒四壁的屋子,最后落在挑夫惊恐的脸上:
“这位兄弟,莫要害怕。我等并非官府中人,只是想寻条财路。”
他蹲下身,看着那挑夫的眼睛,“你方才卖的是私盐吧?生意看来不错。我们兄弟也想入伙,赚些辛苦钱,可否代为引荐一下?”
那挑夫见张伯奋语气不似作伪,又看张仲熊凶神恶煞的样子,哪里敢隐瞒,连忙倒豆子般全说了:
“好汉明鉴!小……小的只是混口饭吃!这盐……是小人从上头‘过山风’陈爷那里领来的!小人只是最下边跑腿的,实在入不了二位爷的眼啊!”
“过山风?”张伯奋眉头微皱,“细细说来!”
“是是是!”挑夫咽了口唾沫,“陈爷是管着城南这片私盐买卖的大头目,手段厉害得很!每月月中,陈爷都会准时带我们去恩济码头‘上货’!”
“恩济码头?如何上货?”
“每月十五子时前后,恩济码头那边,总会有十几艘不打灯号的货船靠岸。
不光是陈爷,济州府地面上,但凡是有些头脸的私盐头目,都会带人去那里交易。
规矩很怪,当场并不用银钱结算,各人凭他们手里的一种特制条子,按份额直接搬盐上自己的小车或者小船……”
挑夫为了不挨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最后补充道:“就在今晚!陈爷吩咐了,今晚子时,在老地方集合,一同去恩济码头!”
张伯奋与张仲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
机会难得!
张伯奋对挑夫沉声道:“你想活命,就照我们说的做。今晚,带我们一起去见见那位‘过山风’陈爷!”
挑夫面如土色,但在张仲熊蒲扇般的大手威慑下,只能哆嗦着连连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