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绸缎,缓缓覆盖了草海,将白日的喧嚣与尘土都收敛其中,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静谧。
工地上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尽,人声、工具碰撞声、打桩机的闷响都消失了。
只余下未完工的四合院那由木材和砖石构成的骨架,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下投下幢幢交错的黑影。
像是蛰伏的巨兽,在沉睡中积蓄着力量。
苏锦晨独自一人坐在临时药房那略高的木门槛上,身前的小炭炉吐着幽蓝而稳定的火苗,映得他专注的侧脸轮廓分明。
额前几缕碎发在炉火的热气中微微晃动。
他手中正拿着那枚白日里出土的青铜金蟾,就着炭炉跳跃的光和桌上那盏玻璃罩煤油灯散发出的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用一把毛质细软、柄部磨得光滑的旧猪鬃刷,蘸着旁边一个粗陶碗里清澈的凉水。
极其耐心地、一寸寸地清理着金蟾身上那些已经板结、颜色深沉的顽固泥垢和斑驳的铜锈。
刷子坚硬的鬃毛擦过青铜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和疙瘩,发出持续而细微的沙沙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冰凉的青铜在他因常年捣药、捻针而略带薄茧的掌心渐渐褪去泥土与岁月的包裹,露出更多原本被掩盖的精致细节。
那蟾蜍原本被泥污糊住的双眼,此刻显露出原来是镶嵌了两颗极小的、材质不明、黯淡无光的黑色石子。
像是两颗凝固的墨点,但此刻在跳动的火光与稳定的灯光交织映照下。
竟似乎偶尔有微不可察的、针尖般的幽光一闪而过,仿佛这蟾蜍在某个瞬间活了过来,正悄悄地窥视着眼前的人。
它背上那些凸起的、类似古铜钱纹路的疙瘩,每一个的中央,都确实有一个针尖大小的、极其规整的圆形小孔。
这些小孔的排列疏密有致,看似随意,细看却又似乎暗合着某种玄妙的规律,如同天上的星斗分布。
它张开的巨口中衔着的那枚小圆币,与口腔内壁之间,借着光线仔细看去。
能隐约看到内壁上镌刻着更细密、更繁复的、如同某种古老符咒般的阴刻线条,深邃而神秘。
“还不睡?”一个清冽如石上流泉的声音自身后轻轻响起,带着草海夜风特有的、水汽充沛的微凉,打破了这专注的寂静。
苏锦晨没有回头,光听这脚步声和语气,也知道是夏紫薇。
她走路总是这样轻巧而安稳,像灵巧的猫儿踏过积雪,几乎不发出什么声响。
“再看看这个。”他将清理了大半、显露出更多青铜本色的金蟾往煤油灯更近的地方挪了挪,让光线能更充分地照亮那些细微的刻痕和孔洞。
“玄鳞说它里面有东西,不是实心的。我方才静下心来仔细听着,摇晃时。
也确实感觉到有些极其微弱的、沙沙的响动,像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在里面滚动。”
夏紫薇在他身旁略低一些的门槛上轻轻坐下,带来一阵淡淡的、混合了晾晒后的艾草清苦和日常使用的皂角干净气息。
她伸出那双白皙修长、指节分明的手,从苏锦晨手中接过那枚沉甸甸、凉浸浸的金蟾。
她冰凉的指尖与青铜本身携带的、来自地底的冷意悄然相触。
她学着玄鳞白日的模样,将金蟾凑到自己耳边,用掌心半拢着,然后极其轻柔地、上下左右地缓缓摇晃了几下。
侧耳凝神细听,秀气的眉毛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是有声音。”
她肯定地说,将金蟾递还给苏锦晨,目光却依然流连在那些背部的细小孔洞上。
“很轻很碎,不仔细听几乎会忽略过去,感觉像是……很多颗极其微小的沙粒在里面互相摩擦?或者……是某种特别干燥、特别细小的植物种子?”
她顿了顿,指尖虚点着金蟾背上那些星罗棋布的小孔。
“还有这些孔,排列得如此均匀规律,边缘光滑,不像是铸造时偶然留下的砂眼或者瑕疵,倒更像是铸造者刻意为之的设计。
你说……它们像是用来做什么的?透气的?”
“透气?”苏锦晨心中一动,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什么,重新接过金蟾,用指腹更加仔细地、一遍遍摩挲着那些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孔洞边缘。
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若是实心的镇物,求个沉重稳固,何须留下这许多透气的小孔?
除非……这金蟾腹内,原本封存着什么需要空气流通才能维持的东西?
或者,里面曾经有什么活物?再或者,这些孔洞本身,就是机关触发机制的一部分,需要气流或者声音的通过?”
“活物?”夏紫薇轻轻摇头,理性的光芒在她眼中闪烁。
“埋在这地基之下,深达数尺,不见天日,不知经历了多少寒暑春秋,便是当初真封存了什么活物,到如今也早该化作枯骨尘埃了。
我想,更可能是后者,这些孔洞与它内部的机括息息相关。”
她沉吟了片刻,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忽然抬眸,眼神清亮地看向苏锦晨。
“我记得,小时候在我外公留下的那几本讲金石古玩、奇物志异的旧书手抄本里。
好像提到过一种叫做‘腹藏玄机’的古老铸造技法。据说有些技艺高超的匠人,会制作一些内部中空的特殊器物。
在里面隐藏精巧的机括、暗格,或者封存一些特殊的液体、粉末状秘药。
要开启这些器物,不能靠蛮力,往往需要满足特定的条件,比如达到某个精确的温度、维持一定的湿度环境。
或者……接受某种特定频率的声波或震动刺激,才能触发内部机关,将其打开。”
“频率震动?”苏锦晨若有所思,这个说法与他所知的某些以音律调理气血、或者以特定手法震动银针来刺激穴位的医理,隐隐有相通之处。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用食指的指关节,无意识地在金蟾冰凉而坚硬的背部,从不同的位置,尝试着用不同的力度和节奏,轻轻敲击起来。
嗒,嗒嗒,嗒……一声声沉闷而略显单调的叩击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清晰地传出老远,带着一种探索未知的韵律。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地趴在院子角落里、将大脑袋搁在盘起的尾巴上打盹的龙鱼。
忽然毫无征兆地昂起了它那覆盖着银蓝色、在月光下泛着冰冷光泽鳞片的大脑袋。
两只如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明显疑惑和探寻意味的“咕噜”声。
粗长的尾巴也不安分地轻轻拍打了一下地面,溅起几点细小的尘土。
玄鳞本来正靠在不远处一个松软的干草垛上,双臂枕在脑后假寐,听到龙鱼这异常的动静。
也立刻睁开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痞气的眼睛,诧异地循着声音望了过来:“咦?老伙计,你怎么了?这大半夜的,发现什么好玩的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苏锦晨手中那枚正在被敲击的金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