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坐上了王位,但屁股底下的椅子,还烫得厉害。
杀了伯益,只是清除了内部最直接的竞争对手。可天下那么大,盯着这张椅子的人,多了去了。第一个跳出来说“不”的,是有扈(hu)氏。
有扈氏在哪?大概在今天陕西户县一带。他们为什么不服?理由可能很简单,也很致命——他们不认“家天下”这套新规矩。
在启看来,这是造反。但在有扈氏和许多还怀念着“禅让”老传统的部落看来,启杀伯益上位,本身就是篡逆。甘之战,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的抢地盘,而是新旧两种制度、两种意识形态的第一次正面决战。
启心里明白,这一仗,必须打,而且必须打赢。不仅要打赢,还要打得漂亮,打得让人胆寒。他要通过这场战争,向全天下宣告:世袭制,就是新时代的铁律。谁不服,谁就是有扈氏的下场。
一、战前动员:中国历史上第一篇“战争宣言”
大军开拔到甘地(大概在河南洛阳西南),战云密布。启没有直接下令冲锋,他做了一件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事——发表了战前演说。
这篇演说被记录下来,就是《尚书》里的《甘誓》。这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篇可信的、完整的战争动员令,意义非凡。咱们来逐句拆解,看看启是怎么玩转“战争艺术”的。
“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
开场白气势十足:“喂!所有管事的人,听我宣布!” 然后直接给有扈氏定罪:“有扈氏轻慢侮辱五行(金木水火土,代表宇宙秩序),废弃怠慢三正(可能指历法、政事、道德等根本准则)。”
这帽子扣得极大!明明是有扈氏不服从他启的个人权威,但启巧妙地将矛盾上纲上线:你不是在反对我,你是在破坏宇宙的基本秩序(五行),是在颠覆社会的根本法则(三正)。这样一来,有扈氏就从政治对手,变成了天道和全社会的公敌。
紧接着最关键的一句:“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上天因此要断绝他们的国运,现在我只是恭敬地执行上天对他们的惩罚。)
看,完美的逻辑闭环:1. 对方有罪(罪大恶极,反天反社会);2. 上天判了他们死刑;3. 我,启,只是上天旨意的执行者。我不是为了私人恩怨打仗,我是替天行道。战争的正义性和神圣性,一下子就拉满了。这套“恭行天罚”的话术,成了后世所有帝王发动战争的标准模板。
“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
这是具体的战术要求和奖惩制度。要求战车左边的弓箭手、右边的戈矛手、中间的驭手各司其职,玩忽职守就是违抗命令。然后画下大饼,也亮出屠刀:“服从命令的,战后在祖庙领赏;不服从命令的,就在社坛处死!我甚至可能把你们妻儿老小都罚为奴隶!”
把赏罚和祭祀祖先的祖庙、祭祀土地的社坛联系起来,是把战争纪律也神圣化了。让你感觉,这不是在为启个人拼命,而是在为祖先的荣耀、土地的安宁而战。软硬兼施,胡萝卜和大棒一起上。
一篇《甘誓》,寥寥数语,把政治宣传、神圣授权、纪律严明全涵盖了。启是个绝顶的政治包装大师。
二、血祭新秩序:甘之战的实质
战争的结果没有悬念:“遂灭有扈氏。”(《史记·夏本纪》)启大获全胜,有扈氏很可能被彻底灭族,其人民土地被吞并。
这场胜利的意义,远远超出一场战役本身:
它是“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鼻祖级演示。理论再好听(天命所归),没有军事胜利作为最终背书,都是空谈。启用有扈氏的鲜血,证明了新制度有足够的力量粉碎一切武力挑战。
它完成了国家建构的关键一步:垄断合法暴力。什么是国家?就是在特定地盘内,唯一有权合法使用暴力的组织。甘之战宣告:只有我夏后氏王室,有权决定谁是天下的罪人,并“恭行天罚”。其他部落的武力,要么解散,要么听我指挥。暴力,必须且只能为国家所用。
它让“天命”观念首次接受了实战检验。以前说“天命”很虚,现在打赢了,大家就信了:“看,启赢了,果然是天命在他!” 这套“成王败寇”的朴素逻辑,从此深深烙印在中国政治基因里。胜利,就是最好的合法性证明。
这是一场为新制度(世袭制)举行的、残酷而必要的血祭。有扈氏,就是被献祭的羔羊。它的牺牲,吓住了所有其他还在观望、犹豫、或心怀不满的部落。甘之战后,诸侯们“莫不宾服”,启的王位,才算真正坐稳了。
三、战后秩序:从战神到统治者的转身
仗打完了,接下来是建设。启展现了另一面。
他“乃召六卿”,可能设立了更系统的官职(“六卿”或许是后世追述,但官僚体系的雏形在强化);他“享诸侯于钧台”,在钧台这个地方大宴诸侯。这不再是涂山大会那种确立名分的仪式,而是胜利者的犒赏与检阅,是展示肌肉、巩固联盟的派对。
从治水(禹)到盟会(涂山)再到战争(甘之战),夏王朝建国的“三部曲”完美奏响。威望、秩序、暴力,这三根支柱被牢牢夯实。中华王朝政治的原始剧本,在第一幕就写好了核心大纲:以武力得天下,以仪式正名分,以官僚治天下。
四、考古的侧面印证
甘之战的古战场,很难留下什么直接证据。但我们可以从结果反推。
在相当于启及其以后时期的二里头遗址,我们看到的是加速的繁荣和扩张。宫殿区更大,手工业作坊更规范,来自远方的珍稀物品(玉器、海贝、绿松石)更多。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在甘之战确立内部稳定后,夏王朝(或早期国家实体)的控制力和资源汲取能力大大增强了,迎来了一个快速发展期。战争的胜利,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和平红利”。
当然,甘之战也埋下了深远的隐患。它确立了“暴力更迭”的合法性。四百多年后,商汤伐桀,在《汤誓》里用的,几乎是和《甘誓》一模一样的逻辑——“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只不过,这次“恭行天罚”的矛头,对准了夏朝自己。
暴力铸就的王座,终将被新的暴力掀翻。 历史,在这里完成了第一个残酷的循环。
甘野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干净,钧台的宴饮笙歌也渐渐散去。启,这位“家天下”的开创者,似乎可以高枕无忧了。他建立起更完备的官制,享受着四方贡品。然而,权力的腐蚀性,往往在太平岁月里悄然发作。当王位传到他的儿子太康手中时,一场因极致的懈怠和傲慢引发的惊天危机,正在不远处等待着这个新生不久的王朝。下一次颠覆王朝的,将不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是一次看似荒唐的远程“失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