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地下的档案馆)
咱们前面花了四十章的功夫,把商朝六百年的兴衰成败、人物故事捋了一遍。可您有没有想过,这些事儿,咱们是怎么知道的?光靠《史记》?司马迁老爷子写《殷本纪》的时候,离商朝灭亡都快一千年了,跟咱们现在看宋朝差不多远。他参考的那些古籍,很多也早就散佚了。单靠这个,心里总有点不踏实。
真正让商朝从“传说”变成“信史”,让那些王名和故事“落了地”、有了根的,不是后世写的书,而是商朝人自己——在三千多年前,亲手刻在龟甲和牛骨头上的“日记”和“会议纪要”。这东西,咱们现在管它叫甲骨文。
它的发现,本身就够传奇的。清朝光绪年间,北京有位叫王懿荣的官员,是个金石学家,也懂中医。有一次他得了疟疾,家人从药铺抓回一味叫“龙骨”的药。他无意中发现,这“龙骨”上竟然刻着些奇怪的符号!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绝不是普通的骨头,而是极其古老的文字。于是,他重金收购了药铺里所有的“龙骨”,并追根溯源,最终找到了它们的出处:河南安阳小屯村一带,也就是殷墟。(《老残游记》作者刘鹗在《铁云藏龟》自序中记载了此事)
好家伙,这可了不得!原来,当地农民犁地、挖井,常刨出这些刻字的骨头,不识货,只当是能止血的“龙骨”卖给药材商,不知多少珍贵的“史书”被磨成粉喝进了肚子。王懿荣这一发现,等于从药罐子里,抢救出了一个王朝的记忆。
那么,商人为什么要把字刻在这么硬、这么费事的东西上呢?这事儿跟他们的信仰有关。商人信鬼神,凡事喜欢占卜。大到出兵打仗、祭祀祖先,小到明天下不下雨、牙疼什么时候好,甚至王妃生孩子是男是女,都得问问老天爷的意见。
怎么问?流程还挺讲究。先选好材料,主要是龟的腹甲和牛的肩胛骨。龟因为长寿,被认为能通灵;牛是重大祭祀的牺牲,骨头洁净。选好的甲骨要经过整治,削磨平整,然后在背面钻凿出一些不穿透的圆窝和长槽。
到了要问事的时候,贞人(负责占卜的神职人员)会把要问的问题,比如“癸卯卜,争贞:旬亡祸?”(癸卯这天占卜,贞人“争”问:未来十天没有灾祸吧?)先刻写(或写)在甲骨上。然后用烧红的木棍(“焌契”)去烫灼那些背面的钻凿处。受热不均的甲骨正面,就会“卜”的一声,裂开纵横的纹路,这叫“兆纹”。贞人就根据这兆纹的走向,来判断吉凶。最后,往往把占卜的结果、甚至事后是否应验,也刻在这片甲骨上。
您看,这可不是随便乱刻。这是一套完整的“占卜档案”:时间(干支纪日)、人物(贞人名)、事件(卜问内容)、神谕(兆象)、验证(是否灵验),一应俱全。一片甲骨,就是一份严肃的政府公文或王室起居注。
刻字,可是个技术活。甲骨那么硬,商朝又没有铁刀。学者们推测,他们用的是青铜刀或玉刀,但更可能是一种取巧的办法:先用毛笔蘸着朱砂或墨写好字(少数甲骨上有留下的笔迹),然后用锋利的燧石或石英石片,顺着笔画,一下一下地勒刻出来。所以甲骨文的线条,大多直来直去,方方正正,笔画瘦硬,转折处多是尖角,这就是工具和材料决定的“刀笔风格”。
这些字,是咱们汉字毫无疑问的直系祖先。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序》里归纳汉字造字有“六书”,其中最基本的象形、指事、会意,在甲骨文里已经玩得非常纯熟了。
比如“日”字,画个圆圈,中间点一点,像太阳;“月”字,画个弯弯的月牙;“人”字,像一个侧身站立的人形;“雨”字,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点点是雨滴;“车”字,直接画了一辆双轮马车的样子,俯视图,车辕、轮子、车厢,清清楚楚。
这是象形。再比如“上”和“下”,画一长横当基准线,上面点一短横就是“上”,下面点一短横就是“下”,这是指事。把“人”和“木”靠在一起,表示人靠在树上休息,这就是“休”字,这是会意。
看着这些字,您会觉得特别亲切,又特别神奇。三千多年前的祖先,用如此简洁而智慧的图形,抓住了万事万物的核心特征,创造出了一套可以记录语言、传承思想的符号系统。这套系统,虽然还在童年,有些字写法还不固定,笔画多少都有,但已经具备了现代汉字的一切基本要素和造字逻辑。
正是这些刻在坚硬甲骨上的柔弱笔画,抵抗住了三千多年的地下腐蚀和岁月的磨洗,最终穿越时空,为我们打开了通往殷商世界的大门。它们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那个时代活生生的呼吸、心跳和焦虑。下一部分,咱们就走进这座地下的档案馆,看看这些最早的“日记”里,都记录了怎样一个真实到惊人的商朝。
(第二部分:被唤醒的王朝)
有了甲骨文这座“地下档案馆”,商朝对我们来说,就再也不是《史记》里那些简略而模糊的帝王世系谱了。它变得有血有肉,有温度,甚至有气味。我们仿佛能透过这些裂缝和刻痕,听到武丁的焦虑、妇好的英武,甚至某位商王牙疼时的呻吟。
这些骨头,都记了啥?
可以说,它是一部商代社会的“百科全书”,一部未经后世儒家删改的“原始实录”。
王事与战争:这是重头戏。“辛巳卜,争贞:今载王共人呼妇好伐土方?”(《合集》6412)——商王征集军队,命令妇好征伐土方,能赢吗?“癸酉卜,贞:方其大出?”(《合集》6768)——敌方会大举进犯吗?一场战争的策划、动员、胜负、俘获,常常被系列占卜完整记录。
祭祀与信仰:“甲辰卜,侑于高祖乙?”(《合集》)——甲辰日占卜,要侑祭高祖乙(商王武丁)吗?祭祀谁、用什么牺牲(牛、羊、猪、人)、用多少、有何目的,事无巨细。我们从而知道,商王祭祀的先祖神灵,是一个庞大而有序的谱系。
天文与农业:“癸酉卜,贞:旬亡祸?王占曰:有祟。三日乙酉,月有食。”(《合集》)——癸酉日占卜问十天吉凶,王看兆后说:有祸祟。三天后的乙酉日,果然发生了月食。这是人类最早的月食记录之一。“贞:翌庚申,我其黍?”(《合集》9500)——明天庚申,我们种黍子好吗?关乎农业生产。
生育与疾病:“妇好娩,嘉?”(《合集》)——妇好要分娩,会顺利吗?“王疾齿,唯易?”(《合集》)——商王牙疼,是因为(某种)作祟吗?甚至还有关于梦境、狩猎、建筑宫室、下达政令的记载。
最有趣的是,这些记录常常有 “验辞” 。比如占卜某日是否会下雨,过几天真的下了,贞人就会在卜辞末尾补刻上:“之夕允雨。”(那天晚上果然下雨了。)这种“有问有答有结果”的闭环,使得甲骨文具有了惊人的史料可信度。它不打诳语,因为那是给神看的,也是留给后世子孙的正式档案。
文字的力量:让“人名”变成“人”
没有甲骨文,商王世系表上的那些名字,只是空洞的符号。但有了它,他们活过来了。
武丁:我们看到他频繁地为边疆战事、年成丰歉、王妃生育而焦虑占卜,看到他提拔傅说、重用妇好,一个勤政、有抱负又深受神秘主义影响的“中兴之主”形象,跃然“骨”上。
妇好:甲骨文让我们知道她不仅是王后,更是统帅、祭司和一方领主。她的去世让武丁悲痛欲绝,多次为她举行“冥婚”祭祀,一段超越生死、深情而诡异的王室爱情,得以被窥见。
甚至那些贞人——“争”、“宾”、“亘”、“古”——这些曾经默默无闻的神职人员,也因为他们反复出现在卜辞开头“某某卜,某贞”的格式里,成了我们眼中一个个具体的、有职能的史官群体。
童年的稚气与力量
当然,甲骨文毕竟是“童年文字”。它还保留着不少稚拙、随性的特点:
一字多形:同一个字,可能有多种写法,笔画多少不定,方向正反不拘。比如“车”字,有的画两个轮子,有的画一个,有的还带着车辕和车厢。
合文:常常把两个或三个字挤在一起刻,像一个字,如“五十”、“上帝”、“十二月”。
笔画瘦硬:因为是用刀刻在硬物上,所以直线多,圆转少,显得锋芒毕露,有一种古朴、刚健、甚至有些紧张的美感。
但正是这种“童年”状态,让我们看到了汉字生命力最原初的爆发。它已经足够成熟,能够清晰、准确地记录一门复杂的语言(上古汉语),表达极其丰富的社会内容。从这些龟甲兽骨上的实践出发,汉字此后三千年的演化(金文、篆、隶、楷),才有了坚实无比的起点。
所以,当我们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前,凝视着一片片沉默的甲骨时,我们看的不是古董,而是一个王朝的 “实时直播” 。它的辉煌与恐惧,它的理性与迷信,它的日常与伟大,都被这些最朴素的线条,永恒地定格了。
然而,一个随之而来的问题也愈发清晰:是谁,在执掌这套与神沟通的庞大话语体系?是谁,负责解读天意,并将之转化为可以刻录的文本?那些频繁出现在卜辞开头的“贞人”,究竟是怎样一群人?他们如何运作这套复杂的占卜机器,并在神权与王权之间,扮演着怎样关键而又危险的平衡角色?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就必须从这些已完成的“文本”,走向产生它们的“现场”和“生产者”。下一章,让我们走进殷墟那可能弥漫着烟火与神秘气息的“卜室”,近距离观察贞人与占卜——神权政治的实际运作,看看商朝的天意,究竟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