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上一章,被青铜礼器那套组合拳震得不轻——又是饕餮瞪眼,又是鼎簋(gui)列队,沉甸甸、响当当,把权力的“硬核”演绎得淋漓尽致。可您要是以为商朝人只会玩这种“重金属”,那可就小瞧他们了。在青铜那夺目的金光与轰鸣的铸造声之外,还有一种更温润、更幽微,却也更深邃的力量,一直静静流淌在他们的血脉与信仰里。那就是玉。
如果说青铜器是王朝在宗庙与宴飨之上,发出的威严的、公开的、仪式化的宣告,那么玉器,就更像是贵族阶层乃至王室成员,贴身佩戴的、用于私密沟通与身份标识的“细语”。这一“嚷”一“喃”,一外一内,刚柔并济,共同编织了商代社会的权力与信仰网络。
玉这玩意儿,可比青铜“资历”老太多了。早在新石器时代,从东北的红山文化到江南的良渚文化,咱们的远古先民就已经把玉琢磨(zuo mo,此处指雕琢)得神乎其神。良渚那些玉琮(cong) 和玉璧,被普遍认为是通天礼地的神器。商朝人,可以说是这股悠久传统的“超级继承者与革新者”。他们接手了这份跨越地域和族群的“文化遗产”,并用更高级的工具(可能是青铜砣具加解玉砂)和更复杂的观念,把它推向了新高峰。
那为啥是玉,而不是更闪亮的宝石或更常见的石头呢?这得从古人对玉的“人设”说起。
老祖宗对玉的看法,那可神了。《说文解字》里解释“玉”字,说它是“石之美者,有五德”。哪五德?仁、义、智、勇、洁!瞧瞧,直接把人间最高的道德标准,全扣在一块石头上了。这当然是后世儒家系统化的说法,但根源在于玉的物理特质恰好契合了古人的宇宙观和道德想象:它温润有光泽,好比“仁”;质地缜密坚硬,可比“智”;有棱角但不伤人,类似“义”;宁折不弯,是为“勇”;瑕不掩瑜,污不遮光,正是“洁”。
在商人眼里,玉更有一层神秘的通灵属性。它生于山川,汲取天地精华,质感又介于石头与血肉之间,冰凉而润泽,被认为是最适合沟通天地、人神、生死的媒介。所以,《周礼》里记载的那套“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周礼·春官·大宗伯》)的用玉制度,虽然成书于周,其思想源头和早期实践,必然深深扎根于商代,甚至更早。
那么,在殷墟,在这些崇尚“尊神重鬼”的商人手里,玉器主要用来干嘛呢?粗略一分,三大用途:
第一,事神敬祖的“高级道具”。祭祀时,除了青铜器、牺牲、酒醴,玉器也是奉献给神祖的重要祭品,叫“玉献”。殷墟甲骨卜辞里就有“…玉于祖乙…”之类的记载。献给祖先一块美玉,比献一头牛或许更显虔诚和档次,因为这代表着把天地精华所钟之物,献给同样居于天上的先人。
第二,标识身份的“无声名片”。这点和青铜器类似,但更个人化。高级贵族,尤其是王和王妃,生前身后都离不开玉。殷墟妇好墓里,出土了755件玉器,种类繁多,有礼器(琮、璧、圭、璜)、仪仗器(戈、矛、威)、日用器(簋、盘)、装饰品(簪、镯、柄形饰),还有大量的动物形佩饰。(《殷墟妇好墓》发掘报告)光是玉戈就出土了39件,这些玉戈绝无实战可能,是一种显示军事统帅权的仪仗器。佩戴什么样的玉,佩戴多少,直接昭示着主人的地位、财富与威仪。
第三,庇护亡灵的“不朽寄托”。这是玉器在商代最核心、也最神秘的用途之一。古人深信“金玉在九窍,则死人为之不朽”(《抱朴子》)。他们认为玉的温润致密,能锁住人的精气,防止尸体腐坏,甚至引导灵魂升天。所以,高级墓葬中,常常出现“玉殓葬”现象:口中含玉(琀),手中握玉,身旁塞玉,甚至用玉片覆盖面部(后世发展成金缕玉衣)。商人希望这些凝聚了天地灵气的玉石,能够护佑死者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享有尊荣,乃至获得永生。
可见,玉在商朝,绝非简单的装饰品。它承继着远古的灵性,包裹着道德的期许,执行着沟通人神的使命,也标定着森严的等级。它是一种比青铜更“内向”、更“柔软”,却也更为古老和本质的文化基因。
那么,这些被赋予如此厚重意义的玉器,在商代能工巧匠手中,被塑造成了哪些具体的形态?它们又在日常与神圣的场景中,如何被使用、被感受,从而将这种温润的力量,渗透到社会的肌理之中呢?
玉在商人眼里,是通灵的宝物、身份的象征、不朽的寄托。可这些深山里的顽石,是怎么变成宗庙里神圣的琮璧、贵族腰间精美的佩饰的呢?这里头的功夫,可一点不比铸青铜省事,甚至更考验耐心和“匠心”。
您想啊,那会儿没有电动工具,没有金刚钻。商代的琢玉工匠,面对的是一套今天看来极其笨拙、缓慢的法子。主要靠“琢磨”二字。怎么琢磨?先选料,可能是来自遥远新疆的和田玉籽料,或辽宁的岫岩玉,通过贸易或贡赋千里迢迢运到殷都。然后,用更坚硬的石头(比如石英石片)“解玉”,顺着纹理切割出大坯。
真正的细活,在于造型与纹饰。工匠们可能已经使用了原始的“砣(tuo)机”——一个旋转的青铜圆盘,蘸上用水调和的极细的“解玉砂”(硬度高于玉的石英砂等),依靠砂的颗粒一点点磨削玉料。这活儿,急不得,快不了,全凭手感和经验,稍有不慎,前功尽弃。殷墟考古就发现了不少作坊遗址,里面有大量玉料、半成品和废料,见证了这无声而艰辛的创作。
费这么大劲,做出来的玉器都长啥样?大体分几类:
一是“以玉仿礼”的礼器。直接模仿青铜器或更古陶礼器的造型,比如玉簋(gui)、玉盘,还有玉兵器(戈、矛、刀、钺)。妇好墓就出土了玉戈54件,大者长近45厘米,刃部打磨锋利,但单薄的玉质根本无法实战,纯粹是礼仪权柄的象征,是“化干戈为祥瑞”的精致表达。这些玉礼器,比青铜同类更显“纯洁”与“高贵”,用于最核心的祭祀场合。
二是“以玉象生”的佩饰与玩赏器。这是商代玉器最灵动迷人的部分。工匠们把玉雕成各种飞禽走兽:憨态可掬的玉象、蜷身静伏的玉虎、回首凝望的玉鹿、展翅欲飞的玉鹰、甚至还有玉龙、玉凤这类神兽。妇好墓一件玉蟠龙,身体蜷曲,头尾相接,造型古朴神秘;一只玉象,胖墩墩的,长鼻卷曲,栩栩如生。这些动物玉雕,不仅是装饰,更可能蕴含着部落图腾遗风、狩猎生活的记忆,或是某种祥瑞的寓意。佩戴把玩之间,人与自然、与神灵建立起微妙的联系。
三是“以玉比德”的仪礼器与装饰品。比如柄形器,像短剑的柄,用途成谜,可能是祭祀时手持的法器;各种玉璜(弧形佩)、玉玦(有缺口的环)、玉镯、玉笄(ji,发簪)。特别是玉人,虽然发现不多,但极其珍贵。殷墟曾出土过跪坐玉人,戴高冠,穿华服,神情肃穆,可能是巫师或贵族的形象。凝视这些小玉人,仿佛能穿越时空,看到三千年前某个庄重场合下,人物真实的姿态与神情。
那么,这些精雕细琢的玉器,如何在商人的生活中“活”起来呢?
在生前,它们是“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礼记·玉藻》)这句后世格言的先声。高级贵族从头到脚,可能都有玉点缀。发笄是玉的,耳饰是玉的,胸前挂着玉璜组佩,腰间系着玉柄形器,手腕戴着玉镯。行走坐卧间,玉器轻轻碰撞,发出清越之声,这本身就是一种风雅与威仪的展示。更重要的是,它时刻提醒佩戴者:你的品行,应如玉般温润而坚贞。玉,成了道德自律的物化标签。
在祭祀时,玉器作为最高规格的祭品之一,被奉献于神前。《诗经·大雅·云汉》描写周人祈雨,提到“圭璧既卒,宁莫我听?”(圭和璧都用完了,难道神灵还不听我的吗?)可见玉器(圭、璧)在沟通天人时的关键作用。商人想必也是如此,他们认为玉的灵性能直抵天听,是最好的“贡品”和“信物”。
在葬礼中,玉器的作用达到顶峰,即我们上面提到的“玉殓”。希望借助玉的灵性与不朽特质,保护尸身,引导魂灵,并在幽冥世界继续标示身份、享用祭祀。这观念,直接开启了后世绵延数千年的丧葬用玉传统,从周代的“缀玉面幕”到汉代的“金缕玉衣”,脉络清晰。
因此,玉石文化在商代,绝非青铜文明的附庸或点缀。它是一条独立、古老而深邃的精神河流,与青铜的洪流并行,甚至在某些关乎灵魂与永恒的层面,更为本源。青铜器用形制、体量、纹饰的“外在威慑” 来规范社会秩序;玉器则用质地、品德、灵性的“内在浸润” ,来塑造个体修养与精神信仰。一外一内,一刚一柔,共同塑造了商代贵族文明的完整人格与宇宙观。
然而,无论是青铜的宏伟还是玉器的温润,都需要一个最终的“归宿”与“舞台”来安放与展现。这个归宿,是生时的居所与死后的长眠之地;这个舞台,是现实权力的空间布局与彼岸世界的观念投射。当我们在殷墟,同时看到那些夯土筑基的巍峨宫殿与深埋地下的丰厚墓葬时,便能最直观地感受到,商人如何将他们对于权力、秩序、永恒的所有理解,凝固在了土木工程之中。
下一章,咱们就将走进殷商的土木世界,去看看他们的宫室如何划分尊卑,他们的墓葬又如何安顿生死,从而在另一个维度上,理解这个王朝的严密组织与终极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