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火与土的国度,技与官的营生
咱们前头捋了商朝的社会骨架,说了“众人”种田打仗,“多臣”管人理事。可您有没有想过,那些镇国之鼎、通神之玉、日常用的陶罐、打仗用的箭头,都是从哪儿变出来的?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这就得说到另一大拨人了。他们不常在甲骨卜辞里留名,却在殷墟的灰坑、作坊、窑址里,留下了满地烧土、碎范、铜渣、骨料和残次品。他们,就是被后世统称为“百工”的手工业者。而商朝最厉害的一手,就是把其中最要害的工匠行当,都给“官营”了,搞成了直属王朝的“国营特种工厂”。
这事儿,得从一份“招聘启事”说起。当然,不是真的启事,是《尚书》里记载的,商王武丁梦见天帝赐他一位贤相,结果他按图索骥,在傅岩之野找到了一个正在夯土筑墙的“胥靡”(服劳役的刑徒),名字叫说(Yuè),立刻提拔为相,就是大名鼎鼎的傅说。(《尚书·说命》)这个故事真假且不论,但它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在商朝,哪怕是最底层的“役夫”里,也可能藏着顶尖的技术和管理人才。国家有意识地从生产一线发掘、笼络专业人才,这套“猎头”机制,正是“百工”制度能高效运转的前提。
那“百工”到底都干些啥?《周礼·考工记》开篇就说:“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审曲面埶(势),以饬(chi)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 意思是,国家有六种职业,百工是其中之一。他们审视材料的曲直纹理、评估形势,整治五种材料(金、木、皮、玉、土),来制作民众所需的器物。虽然《考工记》是周朝的书,但说的这个“百工”的范畴和性质,用在商朝大体不差。
商朝的“国营工厂”,分门别类,专业得很。在殷墟,考古学家就发现了明确的功能区划:
最核心的,是青铜冶铸作坊。比如孝民屯、苗圃北地的大型铸铜遗址,面积巨大,出土了数以万计的陶范(模具)、熔炉残块、铜渣、木炭。从出土的陶范看,那里专门铸造礼器(鼎、簋、尊等)和兵器。您想,青铜是国之重器,这等战略高技术产业,必须牢牢抓在王室手里,绝不能让诸侯或民间随便仿造。作坊里有工师(技术总监),有各道工序的工匠,从制模、翻范、合范到熔铜浇铸,流水作业,井然有序。
其次是制骨作坊。比如大司空村和北辛庄的制骨作坊,出土了海量的骨料、半成品、废料和制作工具(青铜锯、刀、钻等)。骨料主要是牛、马、猪、鹿的骨头,甚至还有人的肢骨。产品有箅(bi,簪子)、笄(ji)、锥、针,也有箭头、匕、柄形器等。骨头来源稳定(祭祀用牲、日常食余),制作相对青铜简单,但需求量大,是关乎贵族日常生活和军事消耗的重要产业。
还有制陶作坊。虽然陶器不如青铜珍贵,但日用不可或缺。殷墟发现了专烧白陶和印纹硬陶的高级窑址。白陶用高岭土烧成,色泽皎洁,质地坚硬,纹饰精美,是模仿青铜礼器的珍贵明器或祭器。印纹硬陶火候高,叩之有声,可能是盛放酒浆的器皿。能烧制这些高档陶器的,也绝非普通民窑,当属“官窑”系统。
此外,玉石器加工、漆木器制作、纺织(虽然有机物难存,但出土的玉蚕、铜觯(zhi)上的丝绸痕迹可证)、酿酒等,都应有相应的“官营作坊”或受“工官”严格管理的匠人群体。
这些工匠,是啥身份?他们不像“众人”那样主要务农,也未必是“多臣”那样的管理者。他们很可能是专业化、世袭化的工匠家族。他们的身份可能近似“庶人”或更低,但因身怀绝技而被王室或贵族豢养,集中居住在王都或重要据点附近的“匠户区”,人身依附性强,不能随意迁徙。他们的口粮、原料由官府配给,产品也归官府所有和分配。这就是所谓的“处工就官府”(《国语·齐语》),工匠们都归官府管理。
那么,这些被集中起来、分工严密的工匠们,是如何在“工官”的指挥棒下,将冰冷的原料,锻造成惊艳一个时代的艺术与力量象征的呢?当我们在博物馆惊叹于司母戊鼎的雄浑或妇好玉器的灵秀时,是否能看到那背后,一整套严密到近乎冷酷的生产管理体系?
说到商朝把各路能工巧匠,像青铜铸造的、制骨琢玉的、烧陶纺织的,都收编到“官营”的作坊里,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国营特种工厂”体系。可光把人拢到一块儿,不等于就能出好活儿。要把矿石变成震慑人心的巨鼎,把顽石琢成通灵温润的玉器,这里面,还有一套藏在烟火气背后的、极其精密的 “生产管理法度”。
这套法度的核心,首先体现在 “物勤工名,以考其诚” 的精神上(《礼记·月令》里的话,讲的是后来周代的制度,但其精神源头可追溯至此)。意思是,器物上要刻下工匠的名字,来考察他的诚心与质量。商代器物上虽还未见后世那种明确的工匠署名,但那种极强的规范性与统一的时代风格,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工名”。您看殷墟出土的同类青铜器,无论是鼎是爵,其形制、纹饰、合金配比,在同一个时期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这绝不是某个天才工匠率性而为的结果,而是有一套必须遵循的 “国标”样板。
这套“国标”是如何贯彻的呢?咱们以最复杂的青铜铸造为例,可以窥见一斑。
首先,设计权高度集中。什么样的器型代表王权?什么样的纹饰(饕餮、夔龙、云雷)具有通神效力?这些关乎“意识形态”的核心设计,恐怕出自巫史或高级工官之手,绝非普通工匠可以改动。在铸造作坊里,考古发现了大量重复的陶范,说明存在标准化的模件生产。先做出一个母模,再翻制出许多一模一样的陶范,这样才能批量铸造出形制、纹饰完全相同的礼器。这体现的是一种规模化、标准化的工业思维。
其次,生产流程分工极细,环环相扣。一场大型青铜器的铸造,就是一场多兵种协同作战:
备料组:负责筛选、淘洗、陈腐陶土,准备制作陶范。
制模组:按“设计图纸”用陶土塑出器物的实心母模,并在母模上精细雕刻出纹饰。
翻范组:将母模分块,翻制出外范;另制一个稍小的泥芯作为内范。外范与内范之间的空隙,就是将来铜水灌注的地方。
合范烘范组:将数十块甚至上百块外范与内范严丝合缝地拼合,用草拌泥加固,形成待浇铸的“范包”,然后入窑低温烘烤,使其坚硬、脱水。
熔炼浇铸组:这是最紧张的一环。在熔炉旁,工人们按配方将铜、锡、铅矿石或金属料投入“将军盔”式的坩埚或竖炉中,鼓风加炭,熔化成沸腾的铜水。然后,用长柄陶勺或槽道,将上千度的铜液迅速浇注入范包的浇口。一时间,火焰奔腾,烟气弥漫,场面惊心动魄。
破范整器组:待铜水冷却凝固,打碎陶范,取出毛坯,再进行打磨、抛光,一件青铜器才最终诞生。
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专门的技术和经验。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陶范有裂缝、合范不严、铜水温度或配比不对、浇铸时进气——都会导致铸造失败,前功尽弃。殷墟作坊遗址里堆成小山的残次品和碎范,默默诉说着无数次失败的实验与不懈的摸索。
再者,质量控制极其严格。王室和贵族对礼器的要求是近乎完美的。器形必须周正,纹饰必须清晰流畅,器壁厚度需均匀,表面不能有气孔、砂眼或残缺。要达到这种质量,除了工匠高超的技术,还必须有一整套从原料甄选到成品检验的管理制度。工官(“司工”或某类“小臣”)的职责,恐怕就包括监督流程、考核工匠、验收成品。不合格的产品,要么回炉,要么废弃,绝不能流入祭祀或赏赐环节。这种对 “极品”的追求,驱动着技术不断精进。
最后,知识传承世袭封闭。如此复杂的技术,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掌握。它很可能是在某些工匠家族内部口传心授、代代秘传的。父亲教儿子,师傅带徒弟,在漫长的实践中积累起关于火候、配比、刀法的“肌肉记忆”和“独门诀窍”。这使得“百工”群体不仅是一个职业阶层,更是一个个具有排他性的 “技术血缘家族”。国家控制这些家族,也就垄断了最先进的生产力。
因此,商代的官营手工业,是一个将国家意志、神权审美、严密组织和精湛技术熔于一炉的复杂系统。它不是为了市场交换而生产,主要是为了满足王权与神权的消费——祭祀、战争、赏赐、彰显地位。它消耗了海量的人力与物资(矿石、木炭、食物),却也创造了无与伦比的文明成就。那些沉默的青铜巨鼎、狞厉的玉雕、温润的白陶,不仅是艺术品,更是这个高度集权、分工精细、管理严苛的早期国家机器,所能达到的物质与精神力量的巅峰象征。
然而,这套近乎完美的官营体系,也像一台精密而封闭的机器。它生产的一切,最终都流向以王室为中心的分配网络,而非广阔的市场。那么,在商朝广大的疆域内,在不同阶层、不同地区之间,人们如何获取自己无法生产的物品?那些来自遥远海滨的贝、来自南方的铜锡、来自西部的玉石,又是通过什么途径汇聚到殷都?当“百工”制造的精品作为赏赐流散四方,它们是否会激发出一种原始的、以物易物之外的交换欲望?
下一章,我们将暂别作坊的烟火,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道路与河流,去看看那些在官方渠道之外悄然生长的、以“贝”为符号的早期商业脉搏,如何为这个凝重肃穆的青铜时代,注入另一股活泼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