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祀兹酒——神灵的甘露与权力的醇浆
咱们前头说了商朝的农业根基和观星智慧,那地里长出来的好粮食,除了填饱肚子、供养王朝,还有一个顶重要的去处——酿酒。
一提到商朝人,尤其是商朝末年,后人脑子里蹦出来的词儿,总少不了“酒池肉林”这四个字,好像他们从上到下,都是一群泡在酒缸里的醉鬼,最后活活把江山给“醉”没了。
这事儿,真得掰扯掰扯。 首先得明白,在商朝,酒可不是随便谁、随便啥时候都能敞开喝的玩意儿。它从一开始,就带着神圣的光环。《尚书》里有一篇《酒诰》,是周公平定武庚之乱后,告诫殷商遗民和自家弟弟康叔的,里头开篇就追述古训:“祀兹酒。惟天降命,肇(zhào)我民,惟元祀。” 意思是:只有在祭祀的时候才能用酒。上天降下福命,让我们民众开始种植粮食,是为了举行盛大的祭祀。
您瞧,在最早的观念里,酒的首要功能是 “祀” ,是献给神灵和祖先的祭品,是沟通天地人神的重要媒介。
祭祀时把美酒浇洒在地上(“裸(guàn)礼”),或者供奉在神主前,那酒香被认为可以上达天听,取悦神灵。 所以,商朝那些精美绝伦的青铜器里头,酒器的种类和数量,远远超过食器和水器。您去殷墟博物馆瞧瞧,爵、角、斝(jiǎ)、觚(gu)、觯(zhi)、尊、罍(léi)、卣(you)、壶、瓿(bu)……琳琅满目,功能各异,有温酒的、斟酒的、盛酒的、喝酒的,形成了一套极其复杂的“酒器体系”。
这首先说明,在商人的礼仪生活中,用酒的场合非常多,规矩非常细。
什么样级别的祭祀,用什么样的酒器组合;什么身份的人,用什么样形制的酒杯,这里头全是学问,全是 “礼” 的体现。拥有和使用这些贵重酒器,本身就是特权与等级的展示。
那么,商朝人都喝什么酒呢?
主要大概是两类:鬯(chàng)酒和醴(li)酒。 鬯酒,是一种用黑黍(一种香黍)酿造,再添加郁金香草(或类似香草)浸泡的香酒。这在当时是最高级的酒,专门用于祭祀和最重要的王室赏赐。《诗经·大雅·江汉》里周王赏赐召虎“秬(ju)鬯一卣”,秬就是黑黍,鬯就是香酒,用卣这种提梁壶盛装,是极高的荣耀。
甲骨文里也有“鬯若干卣”的记载,作为赏赐品。这种酒香气浓烈,被认为最能吸引神灵。 醴酒,则是一种度数很低、甜味、略带酒味的“浊酒”或“醪(láo)糟”。有点像今天的酒酿。它是用发芽的谷物(蘖 niè)糖化后,稍微发酵而成,过滤不细,所以浑浊,酒精含量不高,不易醉人,可能是更日常化的饮品。
《尚书·说命下》里商王武丁对傅说说:“若作酒醴,尔惟曲蘖。” 把贤相比作酿酒必不可少的酒曲和谷芽,可见酿酒已是常见的生产活动。 有了酒,有了酒器,酒就在商朝的社会生活中扮演了多重角色。
在祭祀中,它是通神的必需品,是仪式庄严的一部分。
在宴飨中,它是联络贵族感情、彰显主人慷慨、巩固联盟关系的润滑剂。一场盛大的宴会,宾主依爵位高低,使用不同的酒器,遵循一定的敬酒、回敬礼仪(“献酢[zuo]酬”),其过程本身就是一次政治排序和社会关系的展演与确认。 甚至在赏赐中,美酒(尤其是鬯酒)和配套的贵重酒器,是君王拉拢臣下、表彰功绩的常见手段,是政治资本的一种实物形态。
所以,商朝上层社会的“好酒”,首先是一种 “礼”的需要和“权”的体现,与后世纯粹追求口腹之欲的酗酒,性质大不相同。然而,当这种与神权、王权紧密捆绑的“酒文化”发展到极致,当酿酒消耗的粮食越来越多,当宴饮的规模越来越奢靡而无度时,它确实可能滑向腐败与失控的深渊。特别是在王朝统治出现危机、社会矛盾激化之时,这种建立在庞大消耗基础上的“酒礼”,就更容易成为被攻击的靶子。
第二部分:从酒礼到酒祸——醇香背后的政治醉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酒啊,就像一把锋利的青铜刀,用在祭祀宴飨上是礼器,耍过了头,就容易伤着自己。
商人好酒,尤其是到了王朝中后期,那是出了名的。后世的周人,更是把“酗酒”当成商朝灭亡的一大罪状来批判。这里头,真真假假,得细看。
考古学家在殷墟的一些贵族墓葬里,发现过铜爵、铜觚成套下葬,有的墓里能出十套以上。您想,一个人,哪怕长了十个肚子,一顿也喝不完这么多啊。这些酒器堆在墓里,就像现在的土豪把一车库名车钥匙带进棺材,不是为了用,是为了 “显摆” ——展示死者生前享有的特权和无穷无尽的宴饮资格。酒,在这里开始从通神的媒介,慢慢异化为炫耀性消费的符号。
那么,商人到底有多能喝?甲骨文里还真藏着线索。卜辞里常有“酒河”、“酒岳”的记载,就是用酒来祭祀黄河、祭祀山岳。这说明酒的产量确实不小,王室有足够的财力(或者说,征收到足够的粮食)来酿造大量美酒,以完成频繁的祭祀。但另一类记录,就有点意思了。比如,有卜辞问:“翌日辛,王其侑于庭,乃(nǎi)飨,又(有)大雨?”(《甲骨文合集》)大意是:明天辛日,王在庭庙举行侑祭,接着就举行飨宴,会不会下大雨?您看,祭祀和宴会常常连着来。一场严肃的宗教仪式之后,往往就是一场不醉不归的贵族大趴体。这喝起来,恐怕就未必全是“祀兹酒”的虔诚了。
等到商朝末年,关于酒的记载,画风就彻底变了。最着名的,当然是“酒池肉林”这个成语的出处。《史记·殷本纪》里描述帝辛(纣王):“以酒为池,县(悬)肉为林,使男女倮(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司马迁老爷子这描写,画面感极强,文学色彩浓得化不开。咱们得冷静想想:在三千年前的技术条件下,挖个能划船的“酒池”,那得耗多少粮食来酿酒?把肉挂成林子,在当时肉类保存困难的情况下,得是多大的浪费?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政治宣传,是周人为了说明纣王多么荒淫无道、多么浪费民力而塑造的极端形象。
但空穴不来风。商末青铜器铭文和西周早期的文献,都隐约透露出那种毫无节制的宴饮风气。《尚书·微子》是纣王哥哥微子的叹息,其中就说:“我用沈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我们沉湎于酒,因而败坏了祖先的美德于天下。这像是自家人的忏悔,比敌人的指责更有分量。它指向的不是“喝酒”这个行为,而是“沈酗”——沉溺、酗酒无度的状态。
当喝酒从“礼”滑向“酗”,问题就严重了。
第一,它消耗的是立国的根本——粮食。 大量粮食被用于酿酒,而不是备战备荒,这在农业时代是动摇国本的危险行为。商朝的主要国力,就建立在黄河中下游的农业基础之上。
第二,它腐蚀了统治集团的纪律。 当一个王朝的贵族们习惯了“长夜之饮”,整天晕乎乎、乐陶陶,还有多少精力去处理政务、整顿武备、体察民情?甲骨文里,武丁时期那些关乎战争、天象、农业的紧张占卜,到了末年似乎也稀疏了。整个上层建筑,可能都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的懈怠与麻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它彻底践踏了“酒礼”本身所代表的秩序。 酒礼的精髓在于“分”,分尊卑,分等级,在有序的仪式中强化团结。而毫无节制的群饮狂欢,追求的是“混”,是打破界限的放纵。这标志着维系社会的那套神圣礼仪,已经失效了。礼崩,乐坏,秩序的解体,往往就是从这些最日常、最感官的享乐失控开始的。
所以,周人在总结“殷鉴”时,对“酒”下了狠手。周公发布的《酒诰》,堪称中国历史上第一道“禁酒令”。他并没有完全禁绝酒,而是划出了严格的红线:“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尚书·酒诰》)——如果有人聚众酗酒,你不要放过,全部抓起来送到周京,我要杀掉他们。态度极其严厉。但他也对商人留了余地:如果你们殷商的旧臣百官“湎于酒”呢?可以先教育,屡教不改再杀。对自己周人,则要求“德将无醉”——用道德来约束,不要喝醉。
周人很聪明。他们灭掉了商朝,却无法立刻灭掉酒。他们做的是把酒重新关回“礼”的笼子,给它套上道德的缰绳。从此,酒在华夏文明里,就一直在“礼乐与放纵”、“灵感与败德”之间摇摆。后世多少诗人借酒抒怀,多少名士饮酒佯狂,但“酗酒亡国”的阴影,也始终像一柄悬在统治者头上的剑。
回看商朝,从用最虔诚的“秬鬯”祭祀上帝鬼神,到用最奢靡的“酒池”麻痹自己,酒香贯穿了这个王朝的兴衰史。它曾是联系天人的丝线,最后却仿佛成了缠住巨人的绳索。这其中的教训,被胜利者周人提炼成“殷鉴”,刻进了历史的骨髓。一个王朝,如何从严谨的秩序走向放纵的混乱,酒,就像一面清澈而又容易让人迷失其中的镜子,映照出其中微妙而致命的轨迹。
酒器的青铜光泽逐渐黯淡,历史的篇章即将翻向最后一页。一个王朝轰然倒塌,扬起的尘埃里,不仅有权力的碎屑,更有无尽的思考。周人站在废墟上,凝望着这一切,他们要从中提炼出怎样的教训,才能让自家的江山,避免重蹈这“酒醉后的倾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