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周的规划图还散发着新墨的味道,齐鲁大地的风却已经刮了千年。同样是从镐京或成周领了“分公司营业执照”和启动资金,同样被扔到远离总部的东方前线,同样面对着一大群心怀叵测的“前朝员工”和虎视眈眈的“本地竞争对手”,两位“第一代诸侯”却拿出了截然不同的创业方案书。
一位是伯禽,周公旦的长子,受封于鲁(今山东曲阜)。
另一位是姜尚,人称太公望,灭商第一功臣,受封于齐(今山东临淄一带)。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发,向东,向着那片被统称为“东夷”、弥漫着海腥味和未知风险的广袤土地。但他们的行李里,装的是完全不同的“企业文化”和“管理哲学”。
一、鲁国方案:自上而下的“文化格式化”
伯禽到鲁,花了三年,才回成周向周公汇报工作。周公问他:“何迟也?”(怎么这么晚?)
伯禽恭敬地回答:“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改变他们的风俗,革新他们的礼仪,父母之丧要守满三年才能除服,所以迟了。)
(《史记·鲁周公世家》)
短短一句话,勾勒出伯禽治鲁的核心策略:彻底的、不折不扣的周礼移植。他要对这片殷商旧势力盘踞(曲阜一带原属奄国,是殷商重要盟国)、东夷文化浓厚的土地,进行一场从生活习惯到精神信仰的 “格式化重装”。
“变俗”:殷人和东夷有哪些风俗?可能包括祭祀的对象、方式(重鬼神、多淫祀)、婚丧嫁娶的流程、日常生活的习惯(如发式、服饰)。伯禽要一一按《周礼》的规定来改。这等于告诉当地人:你们过去那套,不对,不好,得按我们“西边来的文明人”的规矩来。
“革礼”:礼,是等级秩序的外化。怎么祭祀、怎么朝见、君臣父子夫妇各有什么规矩,都有严格到繁琐的程式。推行周礼,就是强行植入一套新的社会操作系统,把所有人重新排列进“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的固化序列里。
“丧三年”:这是周礼中关于孝道最核心、也最严苛的规定之一。伯禽不仅自己遵守,还要求治下的殷人、夷人也遵守。这是用最消耗时间和资源的仪式,来强行灌输“孝”与“礼”的观念,磨掉被征服者的“野性”与“异质”。
这套做法,效果如何?肯定遇到了巨大的阻力。殷商遗民怀念旧制,东夷部族不服管束。三年,伯禽很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应付各种或明或暗的抵触、冲突和叛乱。他用的是“铁杵磨针”的笨办法,试图用时间和制度的压力,硬生生把鲁国这块硬骨头,磨成周礼的标准件。
他的底气,来自于父亲周公这面大旗,也来自一个信念:鲁国,必须是周礼在东方最纯净的 “样板间” ,是文明输出的灯塔。质量必须过硬,不能掺假。
二、齐国方案:因地制宜的“本土化生存”
姜太公到齐,只用了五个月,就回镐京报政。周公也很惊讶:“何疾(快)也?”
太公的回答与伯禽形成鲜明对比:“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我简化了君臣之间的礼仪,顺从当地的风俗来治理。)(《史记·齐太公世家》)
姜太公的齐国方案,核心就两个字:务实。
“简其君臣礼”:他不搞伯禽那套繁文缛节。君臣之间,高效沟通、快速决策比严格的礼仪排场更重要。这节省了大量行政成本,也更容易被那些原本就不太讲究这套的东夷首领和殷商旧贵族接受。说白了,先活下去、站稳脚跟,再慢慢讲“文明”。
“从其俗为”:这是最厉害的一招。我不强行改变你,我先融入你,甚至利用你。齐地近海,有鱼盐之利;东夷擅长经商、手工业有特色。太公顺势而为,“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史记·货殖列传》),鼓励贸易,发展经济。老百姓有饭吃、有钱赚,谁当老大、用什么礼仪,反抗的意愿就会大大降低。
他也不是完全放任。周礼的核心原则(尊王、等级)肯定要坚持,但在具体形式和细节上,可以变通。这种 “原则性与灵活性结合” 的策略,迅速稳住了局面,并吸引了大量人口归附(“人民多归齐”)。
姜太公看得很清楚:齐国地处东夷腹地,强敌环伺(如强大的莱夷),生存是第一要务。搞文化高压,等于逼着所有潜在反对者联合起来。不如降低姿态,发展经济,壮大实力,用实利换认同,用实力保安全。这是“抓大放小,发展是硬道理”的古老智慧。
三、周公的评判与深意
听完两个“分公司总经理”的述职报告,作为“集团董事长”的周公什么反应?
史书记载,听完伯禽的汇报,周公叹息:“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唉,鲁国的后代将来要北面称臣侍奉齐国了!政令不简约易行,百姓就不会亲近;政令平易近人,百姓必然归附。)
这是一句充满预见的评判。周公一眼就看出了两种模式的长期优劣。
伯禽的模式(“变俗革礼”),成本高、见效慢、阻力大。它试图打造一个高度纯洁、高度符合理想的“礼乐模型”,但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消耗了太多国力,疏远了太多民心,束缚了社会的活力。它像一件精美但笨重的青铜礼器,庄严,但不实用。
姜太公的模式(“简礼从俗”),成本低、见效快、弹性足。它优先解决生存与发展问题,在文化上保持开放和实用主义。它像一件趁手的青铜工具,可能没那么华丽,但能砍柴、能狩猎,能实实在在开疆拓土。这种模式更能积累国力,也更能吸引人才和人口。
那么,问题来了:智慧如周公,难道看不出自己儿子那套不如姜太公吗?他为什么还要让伯禽去鲁国推行那套“笨办法”?
这里藏着周公更深的政治布局:
鲁国是“文化特区”:周公需要有一个地方,原汁原味、不打折扣地保存和实践他正在创制的周礼。这个地方不能离王室太远(以便监督和示范),也不能太近(以免被复杂的政治斗争污染)。鲁国位置适中,又是自己亲儿子治理,是最佳选择。鲁国将成为周礼的 “活体博物馆”和“高级培训基地”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宣言。
齐国是“战略先锋”:而齐国,需要的是一个能打硬仗、能开拓、能镇住东夷的强力诸侯。姜太公的能力、威望和务实风格,正适合这个角色。齐国不需要成为礼仪样板,它需要成为王室在东方最锋利的一把刀、最坚实的一面盾。
分工与制衡:让鲁国走“文”的路,齐国走“武”的路,两者形成某种分工和潜在的制衡。一个握有文化正统的解释权,一个握有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两者都尊王,但发展路径不同,可以互相牵制,防止任何一方过度膨胀。
四、最初的伏笔:两种基因的漫长竞赛
伯禽和姜太公,这两位第一代创业者,为他们的国家注入了最初的、截然不同的文化基因。
鲁国基因:重礼、守成、理想主义。它高贵,严谨,但也可能趋于保守、僵化。它将成为后世儒家思想的温床(孔子是鲁人),但也将在春秋战国残酷的国力竞争中,常常显得力不从心。
齐国基因:务实、变通、功利主义。它灵活,开放,崇尚富强。它将孕育出管仲这样的实用主义改革家,开创“尊王攘夷”的霸业模式,但也可能因为过于重利而缺少某种精神凝聚力。
两条道路,孰优孰劣?短期看,齐国的模式更能富国强兵。长期看,鲁国守护的文化火种,在武力征伐的乱世中或许微弱,却可能拥有更穿透时间的力量。
当伯禽和姜太公的身影消失在向东的尘土中时,他们带走的不仅是封国的命运,也带走了关于“如何治理一个国家”的两种经典答案。这场始于周初的“鲁变”与“齐俗”的竞赛,将在未来八百年的历史长河中,反复回响,不断演绎。
(第八章完)
齐鲁大地上的实验刚刚开始,周王朝的北方边疆却已传来急报。一支王室的精锐,在召公奭的带领下,正穿越太行山的险隘,向着更北方那片被戎狄笼罩的、迷雾般的燕山之地前进。他们的任务,是在那里钉下一颗最遥远的钉子——燕国。下一章,翻开召公的北拓日志,看这支孤独的远征军,如何在语言不通、强敌环伺的绝境中,为周室开拓一片生存空间,并在那片土地上,埋下一个关于忠诚与背叛的、跨越数百年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