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的秋日,天空是一种浑浊的铅灰色,压得很低。风卷过街道,带起尘土和枯叶,也带起一种黏稠的、无声的压抑。往年的这个时候,该是城里最热闹的季候——农忙已过,国人(国都居民)们会忙着进山备冬柴,下泽采蒲苇,集市上应该满是交换山货、皮子、腌鱼的人声。
但现在,街道空旷得反常。只有王室“虞人”(掌管山泽的官)手下的差役,赶着牛车,面无表情地押送着一车车“王柴”、“王蒲”、“王鱼”,从城门方向隆隆驶向宫后的府库。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单调而沉重,像敲在每个人心头的闷鼓。
街角,一间低矮的陶器作坊里,炉火奄奄一息。匠人臼(jiu) 蹲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块湿泥,却无心拉坯。他望着对门。对门原本是渔夫豚(tun) 的家,门口常晒着渔网,飘着鱼腥。现在,门紧闭着,网上次被“虞人”没收了,说是“私捕王泽之鱼”。豚已经好几天没露面,听说偷偷跑去渭水边想碰碰运气,被抓了个正着,罚为“隶臣”,在王室渔场做苦工去了。
臼把泥巴狠狠摔回桶里,溅起几点泥浆。他这陶坊,以前烧陶用的柴薪,是向樵夫柯定期买的。柯是个老实汉子,靠砍卖城南山上的杂木为生,顺便也采些榛子、栗子补贴家用。如今南山封了,柯没了生计,前几天喝多了劣酒,在巷子里哭着骂“专利”,被巡街的卫巫手下听见,当夜就被拖走,再没回来。
臼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还有更深的愤怒,像炉膛里捂着的暗火。他知道,自己这陶坊也快完了。烧陶要柴,釉料要用特定的矿物土(现在也是“王矿”了),就连他老婆编织陶器防震用的蒲草垫,如今也无处可寻。王室工官倒是开始“官营”制陶了,可那里只要年轻听话的奴隶,不要他这种有手艺却爱嘀咕的“老国人”。
“国人”——臼咀嚼着这个曾经让他有点自豪的身份。他不是野人(郊外农夫),更不是奴隶。他有姓(虽不显赫),在镐京有祖传的一小片宅地和菜圃,有资格在“询国人”时对国事发表看法,甚至理论上可以被征召为“士”参加王师的战斗。他是周王室统治的基石之一。
可现在,这块基石正在被自己效忠的王,一块块撬走,扔进名为“专利”的熔炉里。
一、镐京“国人”成分切面:谁在愤怒?
要理解即将到来的风暴,得先看清“国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不是铁板一块,但“专利”政策像一把无差别的镰刀,扫过了他们大多数人。
1. 手工业者(如臼): 陶工、木工、皮革工、织工等。他们依赖山泽提供的原材料(木、皮、麻、矿土),也依赖市场交换。“专利”垄断了原料,等于掐断了他们的生产供应链。官营作坊的竞争(或不公平待遇),又砸了他们的饭碗。
2. 自由商贩与运输者: 以往,他们从山民、泽夫手中收购零散山货、水产,运到城里贩卖,赚取差价。现在源头被王室卡死,他们的商业链条断了。这些人消息灵通,走南闯北,是流言和不满的天然传播节点。
3. 次级贵族与没落士人: 一些低级的、没有封地或封地很小的贵族子弟,以及失去采邑的士人。他们可能担任低级军职、小吏,或者依靠家族余荫和一点手艺、学识过活。“专利”不仅影响他们的经济来源(比如家族传统的山林收益),更让他们感到身份和尊严的丧失——王室连他们最后一点体面都不顾了。
4. 城郊兼业农夫: 他们在城外有少量田地,农闲时进城打短工、做小买卖,或者靠山泽补给。“专利”剥夺了他们重要的兼职收入,让本就紧绷的生活更难维系。
5. 退役或轮值的老兵: 这些曾为王室打仗的人,回到都城,除了微薄的抚恤或田亩,往往也依靠一些零散营生。“专利”让他们觉得被卸磨杀驴,忠诚换来的是更严苛的剥夺。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构成了镐京国人的主体。他们有一定财产(但不多),有一定权利(但有限),有一定组织能力(基于行业或社区)。更重要的是,他们有议论政治的传统权利和集体行动的可能。
二、“谤王”的频谱:从私语到公议
不满在发酵,表达的方式沿着一条危险的频谱升级。
最初是私下的抱怨(“私语”): 像臼和死去的柯那样,在作坊里、酒肆中、家门口,对着信得过的亲友邻居,咒骂“专利”害人,哀叹生计无着。这是情绪宣泄的初级阶段。
很快变成公开的指责(“巷议”): 当越来越多的人受害,私语汇成了巷议。人们不再避讳,在街市上、水井边,公开批评政策不公,指责荣夷公等佞臣,甚至开始非议厉王本人。“王心戾虐”、“专利以害民”成为流行语。国人古老的“询国危”、“询国迁”等议政权,在这种情境下被自发地、扭曲地行使着。
然后出现了煽动性的预言和歌谣(“谣谶”): 这是更高级别的舆论武器。可能有类似“月将升,日将没;檿(yǎn)弧箕服,实亡周国”(《国语·郑语》记载的童谣,虽指向后来,但反映了谣言形式)这种 cryptic(隐晦)的谶语流传,暗示王室将亡。或者编唱讽刺厉王和荣夷公的辛辣歌谣,在坊间传唱。这种形式易于传播,杀伤力大,直指天命与人心向背。
《史记》记载:“王行暴虐侈傲,国人谤王。” 这个“谤”字,概括了从私语到公议再到谣谶的整个舆论光谱。它不再是简单的抱怨,而是一种政治批判,一种对王室合法性的质疑。
三、厉王的“防火墙”:卫巫与“弭谤”
面对愈演愈烈的“谤言”,厉王的反应不是反省政策,而是升级镇压。他启用了一套令人胆寒的言论监控系统。
核心执行者:卫巫。 “卫”可能是卫国来的巫师,也可能是一种官职。“巫”在周代,不仅是宗教人员,也常参与政治,被认为能通神、察知隐秘。厉王赋予卫巫特殊的权力:“使监谤者”。 让他和他的手下(可能包括安插在民间的眼线)专职监视国人的言论。
运作机制:告密与恐怖。 “以告,则杀之。”(《史记》)任何人,只要向卫巫系统举报他人“谤王”,一经查实(或许根本不需要实据),被告发者就会被处死。这立刻将社会拖入人人自危的告密恐怖中。亲友不敢交谈,邻居互怀戒心。
表面效果:沉默的镐京。 在血腥的威慑下,公开的“谤言”果然迅速消失。“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史记》)人们走在路上,只能用眼神交流,恐惧和愤怒在沉默中挤压、沉淀。厉王很得意,对劝谏的召公说:“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我能消除批评了,他们都不敢说话了。)
召公的回答,成了千古名言:“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你这是堵住百姓的嘴啊。堵百姓的嘴,比堵河水还危险。河水堵塞决堤,伤害的人一定很多,百姓也是这样。所以治水的人要疏通河道让水流通,治理百姓的人要开导他们让他们说话。)
厉王不听。他以为 silence(寂静)就是顺从,就是问题解决。他看不到,那寂静之下,是怨恨的洪流在不断上涨,堤坝已岌岌可危。
四、诉求的嬗变:从“反专利”到“反暴政”
在卫巫的恐怖统治下,国人的诉求悄然发生了质变。
最初,他们可能只是要求取消“专利”,恢复传统的山泽之利分享权。这是一个具体的经济利益诉求。
但随着“弭谤”政策的实施,恐怖统治覆盖了所有人。国人发现,他们不仅经济利益被剥夺,连最基本的言论安全和人身后果保障都没有了。随时可能因一言不慎而被邻居、甚至家人告发,身死家破。
于是,经济诉求迅速上升为政治诉求。矛盾从“国人与不合理政策”之间,激化为“全体国人与厉王暴政”之间的生死对立。人们意识到,不推翻厉王和他的恐怖机器,不仅活不好,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道路以目”的眼神里,交换的不再仅仅是生计的困苦,更是拼死一搏的决心。那个被压抑的共同敌人——厉王、荣夷公、卫巫——变得无比清晰。
臼在昏暗的作坊里,最后一次擦拭着祖传的陶轮。屋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和卫巫手下巡夜时皮靴踏过石板的整齐脚步声。他看了看角落里那柄用来修陶窑的、沉重的石锤,又看了看熟睡中面黄肌瘦的儿女。
他知道,像他这样的国人,在镐京城里,还有成千上万。他们分散在千百个同样昏暗、同样充满无声愤怒的屋檐下。只需要一个契机,一点火星,这股被压缩到极致的怒火,就会冲破所有恐惧,汇成毁灭性的洪流。
而那个契机,或许就在不远处的宫墙之内,正在厉王和他宠臣们下一个更加愚蠢、更加刺激民愤的决定之中。
(第二十章完)
镐京在卫巫的监控下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沉默火药桶。厉王陶醉于表面的“弭谤”成功,变本加厉。他不知道,国人最后的忍耐底线即将被突破。接下来登场的,将不再是无组织的牢骚或零星的冲突,而是一场酝酿已久、目标明确的集体暴动。下一章,我们将穿越令人窒息的寂静,直击那决定性的瞬间——看愤怒的国人如何从镐京的各个角落涌出,汇聚成不可阻挡的洪流,冲向王宫。而厉王,这位相信暴力能解决一切的君主,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品尝到来自他统治基石的、最彻底的背叛与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