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在卫国的南边拐了个弯,裹着泥沙,不急不缓地向东流。河边的城濮(今山东鄄城西南)原野上,刚下过一场雨,泥土吸饱了水,踩上去有些粘脚。晋国和楚国两支当时天下最强的军队,就像两头发怒的公牛,隔着这片湿漉漉的草地,互相瞪着通红的眼睛。
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味、马匹的汗味,还有一股更浓的、令人窒息的杀气。
中军大帐里,晋文公重耳正盯着面前摊开的地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这位流亡十九年、历经沧桑才登上君位的霸主,此刻眉头紧锁,心里头翻江倒海。仗,明天就要打了。可怎么打,却是个天大的难题。
不是怕打不赢。他手下有先轸、狐偃、栾枝这些当世名将,军队也是憋足了劲要争霸的精锐。难题在于,这仗该用什么姿态去打。
楚国太强了,兵多将广,气势正盛。楚军主帅子玉(成得臣)更是个骄横狠辣的角色。硬碰硬,就算赢了,也是惨胜,晋国刚积蓄起来的一点家底恐怕要打光。
更重要的是,天下诸侯都看着呢。他重耳流亡时受过楚成王的款待,有过“退避三舍”的诺言。如果直接开打,就算赢了军事,也会输了道义,落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名声。那这“霸主”的椅子,坐上去也是摇摇晃晃。
帐帘一挑,他的舅舅兼首席谋臣狐偃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狐狸般的、看透一切的神情。
“君上还在为明日战事忧心?”狐偃的声音不高,却像锥子一样扎进重耳纷乱的思绪里。
重耳叹了口气,指着地图:“楚军势大,子玉骄狂。硬拼,非上策。可若不战而退,天下人岂不笑我晋国怯懦?当初在楚国的诺言……”
狐偃笑了,笑容里透着冷冽的智慧:“君上,咱们要打的,从来就不只是一场兵戈之战。咱们要打的,是一场人心之战,一场道义之战。子玉送来战书,逼我们决战,这是把刀把子递到我们手里了。”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明日,我们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让天下人心服口服,让楚国输得哑口无言。办法就是——把咱们的‘退避三舍’,演给全天下看!”
一、诺言的重量:从流亡饭票到战略道具
时间得拉回到几年前,重耳还是那个狼狈的流亡公子,跑到楚国混饭吃的时候。
楚成王接待了他,礼仪周到,但话里话外也带着试探。一次宴会上,楚成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公子若有一天回到晋国为君,用什么来报答寡人呢?”
重耳回答得很得体,也很滑头:珍禽异兽、玉帛子民,您楚国都不缺。如果我托您的福能回国,将来万一晋楚两国兵戎相见,我为您“退避三舍”(一舍三十里,三舍九十里)。(《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
当时这话,主要是表态和搪塞。意思是:我记着您的恩,将来真打起来,我让您九十里地,算还个人情。潜台词是:您也别逼太紧,给我留点余地。
这诺言,在当时的情境下,更像是一张空头支票,或者一份维护面子的外交辞令。没人真指望将来两军对垒,一方会因为一句客套话就后撤九十里,把战略主动权拱手让人。
可世事难料。重耳真的回了国,当了君,晋国真的强大了,和楚国争夺中原霸权,真的就在城濮这个地方撞上了。
当年那句“退避三舍”,就从流亡时的饭票,变成了此刻压在重耳心头、也悬在天下人眼前的道德考题。
兑现?可能损兵折将,丧失先机。
不兑现?立刻背负骂名,人心尽失。
怎么办?
二、狐偃的导演:把撤退变成进攻的序幕
狐偃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看穿了这困境背后的巨大机遇。
他对重耳分析:
“主公,咱们撤,不是真怕他楚国。咱们这是守礼,是报恩,是兑现当年的诺言。咱们一撤,天下人都看得见:看,晋侯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楚君当年那顿饭,值九十里地!”
“可咱们这一撤,也是把楚军往火坑里引。子玉那人,骄横惯了。咱们一退,他必定以为我们怕了,肯定会追。这一追,他的阵型就乱了,士气就骄了,而且离他的后勤补给基地就更远了。”
“更重要的是,咱们一退,就在道义上站上了绝对高地。他若见好就收,算他聪明,但楚军上下会觉得憋屈,觉得拳头打空了。他若贪功追击,那更好——就成了他楚国人贪得无厌、逼人太甚。我们是被迫自卫反击,天下人都会同情我们,谴责楚国!”
这一番话,把一次战术性的后撤,升华成了战略性的舆论攻势和道德绑架。
重耳听明白了,也下定了决心。这仗,不仅要打赢,还要在开打之前,就先在舆论场和道义场上,把楚国“将死”。
于是,晋军开始“表演性”后撤。一天,三十里。又一天,又三十里。再一天,再三十里。整整退了九十里,退到了城濮预设的战场。
撤退的过程,绝非狼狈逃窜。而是井然有序,旗帜不乱。晋文公还特意让使者去告诉楚军和围观的诸侯联军:“看,我在兑现当年的诺言。我已经退让了,仁至义尽了。”
三、子玉的骄狂:当战术信号被误读为怯懦
楚军主帅子玉,果然如狐偃所料,把晋军的撤退当成了怯懦。
部下有清醒的,比如大夫蔿(wěi)贾就劝:“子玉刚愎无礼,不可以治民。率领超过三百乘战车出去,恐怕回不来了。”(《左传·僖公二十七年》)但子玉听不进去。
他看见晋军一退再退,那股傲气直冲脑门。他派人给晋文公下了一道极其傲慢的战书,措辞强硬,充满挑衅。(《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载楚使传话:“请与君之士戏,君冯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请和您的将士们游戏一番,您靠在车横板上看看,我得臣也陪您瞧瞧。)
晋文公这边的回答,更是把“表演”推向了高潮。先轸等人故意激怒楚使,然后晋文公再派使者去“委婉”回复,话里话外还是强调:我退让,是守礼;你紧逼,是无礼。我们是被迫应战。
这一来一回,不仅子玉被彻底激怒,决心追击,连带着楚国在诸侯眼中的形象,也从一个可能的中原秩序竞争者,变成了一个不懂礼数、恃强凌弱的蛮横形象。
“退避三舍”从一句客套话,变成了一次精妙的政治行为艺术。 晋军用空间(九十里)换取了时间(调整部署)、地利(预设战场)和最重要的——人心向背。
四、城濮的刀锋:当道义加持到戈矛之上
等到真正在城濮开战,晋军不仅在战术上做了精心布置(如以胥臣部用虎皮蒙马冲击楚军右翼的陈、蔡联军,先击弱敌),更重要的是,全军上下都憋着一股“我们是正义之师,是被逼反击”的悲愤之气。
而楚军呢?长途追击,阵型已有些散乱;主帅骄狂,指挥未必如一;更重要的是,他们隐隐感觉自己似乎“理亏”——是我们在追着别人打,是我们在破坏“礼数”。
这种心理上的微妙差距,在冷兵器时代集团肉搏战中,往往能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战斗过程不必细表,结果是晋军大胜。楚军主力被击溃,子玉狼狈逃回,不久被迫自杀。
但城濮之战的意义,远不止于一场战役的胜负。它确立了一套影响深远的争霸游戏规则:
1.武力必须包裹道义:光能打不行,你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最好还能把对手塑造成“无道”的一方。
2.舆论是第二战场:战前的宣传、姿态、外交辞令,和战场上的排兵布阵同等重要,甚至更能决定战争的长远影响。
3.“尊王攘夷”的实践:晋国通过此战,不仅打败了楚国,更把自己塑造成了维护中原礼乐文明(尽管自己也未必完全遵守)的守护者,把楚国钉在了“蛮夷”挑战者的位置上。这为齐桓公之后“尊王攘夷”的霸权政治提供了最成功的样板。
战胜后的晋文公,在践土(今河南原阳西南)大会诸侯,周襄王亲自赴会,策命晋文公为“侯伯”(霸主)。这是武力胜利与道义加冕的合一。晋国的霸权,在城濮的鲜血和践土的颂歌中,牢固地树立起来。
而“退避三舍”这个故事,也超越了它本身的政治算计,成为中国文化中一个关于信守诺言、知恩图报的经典符号。只是很少有人去深思,这诺言兑现的背后,是怎样的冷静算计和血腥杀伐。
城濮的原野上,血迹很快被新雨冲刷,来年又会草木葱茏。但那种用道德表演来为武力征服铺路的智慧(或者说诡计),却深深地刻进了华夏政治的基因里。
(第四十二章完)
城濮的硝烟散尽,晋文公在践土之盟的欢呼声中登顶霸主。然而,极盛的权势之下,暗流已然涌动。那位在城濮之战中力主出击、居功至伟的中军元帅先轸,性格刚烈如火。一次关于如何处理秦国战俘(崤之战后)的朝堂争论,竟让这位功勋老臣在盛怒之下,对着国君晋襄公,做出了一个震惊朝野、践踏一切礼法的举动。下一章,看一口喷向君王的唾沫,如何折射出晋国卿权膨胀的凶险光芒,以及这位刚烈名将最终选择的、令人唏嘘的谢幕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