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的铜色还在人们的记忆里泛着幽光,大禹的生命却已走到了尽头。一个无比尖锐、也必将影响后世几千年的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这个由他一手缔造、初具规模的“天下共主”之位,该传给谁?
按照老辈人传下来的、也被尧舜禹三代实践过的规矩,这叫作“禅(shàn)让”。不传子,传贤德。于是,《史记》里给我们讲了一个温和又顺理成章的故事:
禹晚年,学着尧舜的样子,把位置禅让给了治水的大功臣伯益。可禹死后,诸侯们不去朝拜伯益,都跑去朝拜禹的儿子启,说:“我们君主的儿子,才是我们的君主啊!(吾君帝禹之子也。)”伯益很识趣,把位子让给了启,自己躲到箕山去了。启呢,“不得已”才即位,从此开创了“家天下”。
多和谐,多体面,简直是“民心所向”的典范。
但另一本更古老、也更敢写的史书——《竹书纪年》,却发出了冷笑。它只用了五个字,就捅破了那层温情的窗户纸:“益干启位,启杀之。”
翻译过来就是:伯益占了启的位置,启把伯益杀了。
没有推让,没有民意,只有冰冷的、你死我活的权力厮杀。
我们该信哪个?真相,很可能就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是一杯混合了传统惯性、现实实力与鲜血的苦酒。
一、牌桌上的两个关键玩家
要理清这团乱麻,得先看清牌桌上坐着的两位是谁。
伯益,嬴姓的祖先(后来秦始皇那一支的远祖),是大禹治水团队的绝对核心。他主要负责掌管山泽、驯服鸟兽,相当于当时的自然资源部长兼环境总工程师,功勋卓着,威望很高。他是“禅让”逻辑下最合理的继承人:有才能,有功劳。
启,大禹的亲生儿子。他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启的童年可能很少见到父亲。但“夏后氏”嫡长子的身份,就是他与生俱来的、最硬的资本。围绕着他,天然聚集着夏部落的旧贵族、他父亲留下的老班底,这是一股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
大禹真的想恢复“禅让”吗?也许。作为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传统的力量在他心里有分量。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开创了前所未有之局面的领袖,他不可能不为自己的血脉和家族考虑。
《战国策》里透露出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大禹名义上把天下传给伯益,但“以启为吏”,让启担任重要的官职,掌握实权。这操作就微妙了——好比老董事长退休,把法人代表给了副总伯益,却让亲儿子启当了总经理,管着核心业务和人事。
这等于在权力交接的炸药桶上,亲手埋好了引信。
二、“诸侯去益而朝启”背后的刀光剑影
禹一死,引信点燃了。表面上看,是“诸侯不朝益而朝启”,似乎是人民用脚投票。但稍微想想就知道,哪有这么简单?
那些诸侯(部落首领)为什么“都”跑去朝拜启?无非几个硬道理:
站队惯性:夏部落的老臣、贵族,跟禹打天下的兄弟,当然支持老领导的儿子。伯益再能干,也是个“外人”。这叫利益的天然联盟。
投资未来:跟着少主公,是从龙功臣;跟着先朝老臣,能有多大奔头?这帮首领精着呢,这是政治风险投资。
实力威慑:启手里没点硬家伙,光靠“大禹儿子”的名头就能让人服气?《史记》没好意思写,但启能坐稳江山,背后必然站着已经听命于他的武装力量。那些诸侯,恐怕不少是带着礼物,也带着恐惧来的。
伯益甘心吗?当然不。《竹书纪年》那句“益干启位”,说明伯益绝不是束手就擒的主。他很可能依据大禹“禅让”的正式任命,占据了王位(“干”有占据之意)。而启则凭借自己掌控的实力和夏部落的基本盘,发动了攻击。
一场流血冲突,在所难免。
三、这不是篡位,而是制度火并
这场权力交接,有几个地方特别值得品味:
它不是简单的“臣子篡位”。启的身份太特殊了,他是先王的嫡子,有血统赋予的天然合法性。而伯益的“合法性”来自前任的禅让,但当这个前任的父亲身份和暗中给儿子铺路的操作搅和在一起时,这份合法性本身就打了折扣。这更像一场模糊规则下的继承权纠纷。
它本质上是新旧制度的对决。“禅让制”适应的是部落联盟时代:权力在各部落(或强势集团)间流动,选贤与能,保持平衡。“世袭制”适应的是早期国家时代:需要稳定的权力核心,减少每次最高权力交接带来的巨大动荡和不确定性。启和伯益的争斗,正是部落制残余与国家制新生力量之间的火并。
它开创了最糟糕的先例——用暴力解决最高权力继承问题。启杀伯益(或通过战争击败他),就像推倒了第一张血腥的多米诺骨牌。从此,“王位”成了家族内部、君臣之间可以为之血流成河的头号猎物。
启赢了,但他这个王位,坐得远不踏实。一个名叫有扈氏的部落跳了出来,公开表示不服。他们可能是一个固守“禅让”老传统的强大部落。启的回应是:战争。
四、历史的十字路口:为何是世袭制胜出?
从禅让到家天下,是中国政治制度一次石破天惊的革命性转向。我们今天看,似乎觉得世袭“落后”,但放在历史情境里,它当时确实有“比较优势”:
稳定性强:明确了“父死子继”(后来慢慢固定为嫡长子),大大减少了每次权力交接的猜忌、博弈和内战风险。
凝聚力强:一个延续的家族成为国家的象征,更容易形成文化和政治的认同感,有利于共同体凝聚。
延续性强:政策可以有更长期的规划和延续,不像禅让制可能因领导人变更而朝令夕改。
但代价同样惨重:
赌人品:碰上混蛋儿子,全国人民跟着倒霉。
家国不分:容易把国家当成私家财产,滋生腐败和极端专制。
同室操戈:为了那张唯一的椅子,兄弟叔侄杀起来比外人更狠。
历史选择了世袭制,不是因为启更英明,而是因为社会规模扩大了,管理复杂了,需要一个更“傻瓜”、更稳定的权力传承模式来降低“系统宕机”的风险。世袭,就是那个时代能找到的,最“省事”的解决方案。
考古学仿佛在默默佐证这个转折。在二里头文化早期(大致对应禹、启时期),遗址的规模、宫殿的宏伟程度、青铜器和玉器的数量与精美程度,都出现了跃升。一个部落不需要这么夸张的宫殿和礼器,但一个试图统御四方的国家,需要这些来彰显威仪,区隔等级。
启夺伯益,不是一场普通的宫廷政变。它是新时代的车轮,碾过旧时代躯壳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禅让制那最后一层温情脉脉的纱巾,被彻底扯下,露出了权力斗争冰冷坚硬的铁拳。
启用伯益的鲜血,洗开了“家天下”的大门。但门外的世界,并非鲜花掌声。有扈氏的挑战如同一声炸雷,提醒着启:用暴力夺来的权力,必须用更多的暴力来守护。下一章,我们将亲临甘之野,聆听中国历史上第一篇战前动员令,看启如何将一场权力保卫战,包装成替天行道的“圣战”,为崭新的世袭王权,举行一场残酷而必要的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