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上回说到,相土驾着马车,给商族跑出了一片颇为“烈烈”的天地。可这地盘一大,麻烦事儿也跟着来了。最大的麻烦,不是哪路不服的敌人,而是一位你打不过、也讲不通道理的老邻居——黄河。
商族的活动区域,大抵在如今的豫东、鲁西、冀南这一片,正处在古黄河下游那九曲回肠、动不动就改道的“豆腐腰”上。相土把疆域往东、往海边拓展,这黄河,就成了他们必须直面,甚至要钻到它肚子下面去讨生活的一道坎儿。
于是,商族的英雄谱上,出现了一位画风迥异的人物。他不是开疆拓土的猛将,也不是发明创造的巧匠,而是一位“水利干部”。他叫冥,是相土的孙子,甲骨卜辞里尊称为“季”。
关于他的事迹,古书惜字如金,却字字千钧。《国语·鲁语上》里说:“冥勤其官而水死。”《礼记·祭法》也记了一笔:“冥勤其官而水死……此五代之所祀也。” 瞧瞧,“勤其官而水死”,这六个字,勾勒出了一位因公殉职、倒在水务岗位上的部落首领形象。
“冥”这个官,到底是什么官?东汉的经学家们给补上了注解,说他是“水正”,也就是部落联盟里主管水利的官员。这个职位,听着就带着一股子悲壮和宿命感。
为啥这么说?您想想看,这“水正”的活儿,可不是后来封建社会那些管管河渠、修修堤坝的“河槽总督”能比的。在那么一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面对喜怒无常、动辄泛滥的黄河,当“水正”几乎等同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老天爷玩命。
“勤其官”,是怎么个“勤”法?
那估计是常年带着族人,守在黄河边儿上。春天要防“桃花汛”,夏天要抗“伏汛”,秋天说不定还有“秋汛”。没有钢筋混凝土,没有大型机械,全靠石铲、木耒、骨锸(chā),外加一副血肉之躯。他们要观测水情,要加固那些简陋的堤防(如果有的话),要组织人手疏浚堵塞的河道,洪水来了还得指挥老弱转移。
这工作的性质,决定了冥必须是个实干家,一个深入一线的“项目经理”。他得懂水性,会看天,能服众,还得有身先士卒的胆气。所谓“勤”,必然是脚底板踩满泥,身上没一块干爽的地方,脸上写满风霜与焦虑。
那么,“水死”又是怎么个死法?
这给了后人巨大的想象空间。最直接的,便是在一次抗洪抢险中,被突如其来的决口巨浪卷走,葬身鱼腹。或者是长期跋涉在泥泞沼泽中勘查水道,染上疫病,不治身亡。无论是哪一种,都充满了悲剧性的奉献色彩。他不是战死在开疆拓土的荣光里,而是倒在了默默保卫家园的泥水之中。
这种死法,让冥的形象,在商族后人的记忆里,蒙上了一层特殊的神圣光辉。所以《礼记》说,冥是“五代之所祀”——夏商周以来历代都祭祀的重要神灵。他不是作为王被祭祀,而是作为一位保护神、功臣神被世代铭记。商人后来极度迷信鬼神,敬畏自然力量,这份情感里,未必没有对这位葬身水底的先祖的深沉缅怀与敬畏。
冥的牺牲,给商族留下了什么?
首先,是技术的传承与经验的积累。治水是门实践出真知的大学问。通过冥这一代甚至更早的摸索,商族肯定积累了丰富的、关于黄河脾性的第一手资料。哪里是故道,哪里是险工,什么季节要防备,什么样的土能挡水,这些用生命换来的经验,是部落最宝贵的非物质遗产。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后来商朝虽屡屡迁都,却总能在新的地点迅速建立起生存据点,他们对“择水而居”的理解,恐怕比同时代许多部族都要深刻。
其次,是组织能力的严峻考验与提升。治水,尤其是应对大洪水,是比打仗更需要高度集体协作的事情。它要求绝对的令行禁止,高效的物资调配,和跨家族的劳力统筹。冥作为“水正”,其权威必然建立在能够有效组织大规模人力抗灾的基础上。这个过程,无形中极大地锤炼了早期商族社会的组织化、纪律化水平。从某种程度上说,治水的需求,像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商族从松散的部落联盟,向一个更有凝聚力和执行力的早期政治实体演变。
再者,塑造了一种与自然博弈的集体记忆与民族性格。商族的先祖谱系里,契是“佐禹治水”的文官,冥是“勤官水死”的实干家。这两代人,都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且是那种充满悲壮色彩的、抗争性的缘分。这会让整个族群形成一种深刻的集体意识:我们生存于此,就必须学会与这条大河共存,既要依靠它的滋养,又要随时准备与它的暴怒搏斗。这塑造了商族性格中务实、坚韧、敬畏自然却又敢于抗争的复杂一面。
所以,冥的故事,看似是英雄列传里一段灰暗的插曲,实则意义重大。它标志着商族在相土实现“空间扩张”后,进入了更艰巨的“内部治理与生存保障”阶段。他们不仅要面对人的问题,更要解决天的问题、地的问题。
冥倒下了,但黄河并不会因此温柔。与水的斗争,成了商族命运中永恒的课题。这份沉重的水患记忆,如同一个幽灵,将一直徘徊在商族上空,并在数百年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激烈的方式,再次深刻影响这个王朝的国运——那便是着名的盘庚迁殷。下一次滔天洪水的考验,将会迫使整个王朝做出一个艰难而伟大的抉择。
而这,都是后话了。至少在此刻,商族人擦干眼泪,埋葬了他们的英雄和水正“冥”,继续在这片被黄河反复涂抹的土地上,顽强地生活下去,等待着下一个带领他们前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