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丁这棵参天大树倒下之后,商朝这艘大船,交到了他儿子祖甲的手上。这位新掌舵的,抬眼一瞧,好家伙,老爹留下的可真是个让人眼晕的家当:疆域是空前的辽阔,都城是无比的辉煌,四方的诸侯面上是恭顺的,朝中的文武是能干的,宗庙里的礼器是锃亮的……一切看起来都完美地运行在武丁盛世设定的轨道上。
可祖甲不是外人,他是武丁的儿子,他是在这宫闱深处、庙堂之上长大的。老爹晚年那些独自站在高台上的沉默,那些对着地图的久久凝视,那些在继承人问题上的犹豫,他未必没有看在眼里。他比谁都清楚,这盛世锦绣的袍子底下,藏着好些硌人的虱子。老爹靠着他个人的雄才、傅说的实干、妇好的武勇,加上一点天时地利,把这件袍子绷得挺括,暂时压住了那些刺痒。现在,轮到他了,他得想办法,要么把这虱子捉掉,要么把这袍子改得更合身、更舒服些。
于是,祖甲做了一件在商朝历史上相当扎眼的事——改制。这可不是小修小补,他是想动一动王朝运行的一些根本规矩,尤其是那套与神权、王权纠缠最深的东西。
他改动的核心,很可能是那套繁复至极的“祭祀礼制”。
咱们前头说过,武丁时代把祭祀玩到了登峰造极,特别是对直系先王的“周祭”,规矩严得吓人,排场大得惊人。这玩意儿好处是神化了王权,坏处呢?第一是太费。动不动几十上百头牛、羊、猪,还有大量的人牲(主要是羌俘),这消耗就像个无底洞,国家的财富(牲畜、人口)源源不断地被这个“信仰黑洞”吸走。第二是太僵。日子、顺序、祭品,一切都规定死了,贞人集团(那些专司占卜祭祀的神职世家)把这套流程变成了他们垄断的、不容置疑的“技术”,王权某种程度上反而被他们用“祖制”和“神意”给架着、裹挟着。
祖甲可能觉着,这么搞下去不行。一来,太浪费,国力吃不消;二来,那些贞人集团靠着这套复杂学问,权力越来越大,都快成“影子政府”了,这得收一收。他想要的,或许是一种更简约、更高效、也更直接服务于当下王权的祭祀方式。
《尚书》里有一篇《无逸》,是周公教训成王时,拿祖甲当正面例子说的:“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那个祖甲啊,他觉得他哥哥(祖庚)当王不合适(“不义惟王”),自己长期流落在民间(“旧为小人”)。等他即位后,因为他知道民间疾苦(“知小人之依”),所以能保护百姓,施以恩惠,不敢欺侮鳏夫寡妇。
这段话信息量极大,也暗藏玄机。“不义惟王”说明祖甲继位可能并非一帆风顺,存在争议,他甚至可能因此在外避过难。“知小人之依”则点明,他的改革思想里有很强的现实关怀和民生考量,觉得国家不能光顾着伺候鬼神、炫耀武力,也得省点力气让“小人”(平民)喘口气。
所以,他的改制,很可能包含这些内容:
简化祭祀:减少某些非核心的、过于铺张的祭祀活动,降低祭品(特别是人牲)的规模。把钱和人力,稍微往实处用用。
调整祭祀对象侧重点:或许更强调对近世先王(比如他爹武丁)和自然生产神的祭祀,而对那些遥远的上古先祖的祭祀规格适当降低,让宗教活动更贴近现实政治需要。
触碰贞人集团利益:简化流程,就意味着削弱那些专靠复杂仪式吃饭的贞人集团的权威和“技术”垄断。你们别拿老黄历和鬼神吓唬人,解释权得多往国王这边靠靠。
这可了不得!这等于是在动商朝立国的两根神圣支柱——一个是“祭祀不可简慢”的宗教传统,另一个是靠着这个传统吃饭的庞大既得利益集团。在贞人和旧贵族眼里,祖甲这不是“改制”,这简直是 “变古乱常” ,是动摇了国之根本。
《史记·殷本纪》对祖甲的评价很微妙:“帝甲淫乱,殷复衰。”一个“淫”字,一个“乱”字,帽子扣得不轻。但司马迁是周朝以后的人,他的评价标准是周礼,而商周的礼制本身就有很大不同。在商朝旧贵族和贞人集团看来,祖甲那些“简化”、“务实”的做法,可不就是“胡乱更改祖宗法度”的“淫乱”吗?他们掌控着书写历史的笔(甲骨刻辞和后世的口传史料),自然要把“殷复衰”的锅,甩给这个敢于折腾的君主。
所以,祖甲的改革,很可能是一场孤军深入式的冒险。他的初衷也许是好的,看到了盛世背后的财政危机、民生疲惫和神权对王权的掣肘。他的措施,以今天的眼光看,甚至带有一定的理性色彩和民生关怀,可以说是“超前”的。但他低估了旧制度、旧势力的顽固与反扑力量。
他想把国家拉向更务实的方向,却触怒了代表“神圣传统”的整个祭司-贵族集团。他想加强王权,却因为挑战了围绕祭祀形成的利益网络,而可能使自己陷入了更孤立的境地。改革需要同盟,但新兴的军功阶层可能还在观望,底层民众的声音无法上达,他依靠的,似乎只有自己“王”的身份和那份“知小人之依”的初心。这力量,在盘根错节的旧势力面前,显得有点单薄。
祖甲的改制,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却未能改变潭水的根本流向。它可能短暂地推行过,但遭遇的阻力超乎想象。最终,这场“超前”的改革,很可能随着祖甲的去世或失势而人亡政息,一切又慢慢滑回旧的轨道,甚至因为这场失败的尝试,使得旧势力更加警惕和保守。
然而,石头虽沉,涟漪却已荡开。祖甲改制,就像一道清晰的裂痕,暴露了商王朝鼎盛表皮之下,王权与贵族(尤其是神权贵族)之间那日益尖锐的矛盾。国王觉得贵族和祭司们权力太大,太迂腐,耗费无度;贵族和祭司们觉得国王想卸磨杀驴,动摇国本。
这裂痕,祖甲没能力弥合,反而因他的尝试而加深了。那么,当王位传到他的弟弟廪辛、康丁手里时,这对兄弟面对的,将不再是父亲武丁那样可以凭借绝对权威压服一切的格局,而是一个经过改革风波后,王权威信受损、贵族集团更加警惕和自负的朝堂。
下一场博弈,将在更不利於王权的形势下展开。国王与贵族,谁将在这场拉锯战中占据上风?那被祖甲试图撼动的“神圣传统”,是会再次巩固,还是会被继续侵蚀?王朝的航船,在经历了这次颠簸的转向尝试后,是能稳住船身,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偏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