廪辛、康丁两朝的憋屈气儿,像一层厚厚的、化不开的乌云,沉沉地压在殷都的上空,压在王宫的脊梁上。王权像个被抽走了骨头的巨人,空有一副华丽的皮囊,里头却被各路贵族、尤其是那些整天捧着龟甲念叨的贞人们,塞满了他们自家的算盘。等这王位传到武乙手里的时候,局面已经不是一个“难”字能形容的了。
武乙这个人,是康丁的儿子,他打小瞧见的、听见的、感受到的,就是王座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窝囊。祖甲想改点规矩,碰了一鼻子灰,还落了个“淫乱”的坏名声;他的两个弟弟(廪辛、康丁)当王时,更是小心翼翼,看人脸色,活得像个供奉在庙里的泥胎,瞧着尊贵,实则半点由不得自己。那些贞人贵族们,说话声儿都比别处响亮三分,动不动就是“先王示警”、“上帝不悦”,把国王拿捏得死死的。
武乙心里头那股火,是打小就埋下,随着年岁一年年噌噌往上冒的。他觉着,这商王的位子,不该是这样的!老祖宗成汤、武丁那会儿,那是何等威风?指哪儿打哪儿,说一不二。怎么到了他这儿,想干点啥,还得先看几块烧裂的乌龟壳脸色?这君王当得,也太不痛快了!
于是,这位憋足了一口恶气的新王,决定不再忍了。他要干一件商朝列祖列宗,甚至全天下所有部落方国,想都不敢想、听都没听过的惊天大事——他要直接跟“天”叫板,跟那套压在他和历代先王头上的“神权”摊牌!
这事儿,被后世史官带着惊骇与鄙夷,记录在了竹简上。《史记·殷本纪》写得绘声绘色:“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戮(lu)辱之。为革囊,盛血,卬(ǎng)而射之,命曰“射天”。”
翻译过来,就是武乙干了这么两件“大逆不道”的事儿:
第一,他做了个木偶,管它叫“天神”。然后跟这个木偶“天神”下棋赌博(“博”),还让手下人代替“天神”走棋。结果呢,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天神”输了。天神一输,武乙可就来劲了,立刻对这个代表“天神”的木偶施加刑罚,百般侮辱。这戏演给谁看?就是演给满朝文武,特别是那些贞人们看的:你们整天挂在嘴边的“天神”,连下棋都赢不了我,它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管着我?
第二件更绝。他用皮革做了个大口袋,里面灌满了鲜血,然后把这个血袋子高高挂起来。他抬起头(“卬”就是仰),用弓箭去射这个血袋子,一边射一边喊,我这是在 “射天” !鲜血从破口里汩汩流出,那场面,想想就既血腥,又充满了一种亵渎神圣的狂野快感。他这是在用最直观、最粗暴的方式宣告:你们敬畏的那个“天”,那个用来吓唬我的“天”,在我眼里,不过是个可以一箭射穿、流尽污血的皮囊!
好家伙,这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在贞人和传统贵族看来,这已经不是“无道”,简直是疯狂,是自绝于祖先和神明的渎天大罪!他们恐怕浑身发抖,一方面是真觉得恐惧,怕上天降下灾祸;另一方面更是愤怒,因为武乙这“射天”的箭,表面射的是虚无缥缈的苍天,箭箭实质都钉在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权力基础上。国王都不要“天”了,那我们这些“天”的代言人、沟通者,还有什么神圣性可言?还有什么资格用“天意”来制约王权?
武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才不怕什么“天怒”。他这一系列看似荒唐、癫狂的举动,背后是极其清醒、冷酷的政治计算:他要用最极端的方式,剥离笼罩在王权之上的那层“神权”外衣。他要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那些贵族——我武乙的权力,不来自于什么龟甲裂纹的“神示”,不来自于你们那些装神弄鬼的解读。我的权力,就来自于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来自于我的军队,我的意志!你们那套把戏,我掀桌子不玩了!
这是一场悲壮而绝望的“祛魅”革命。武乙就像一个被关在漆黑笼子里太久的人,突然发了狂,他不去想法子开锁,而是抡起拳头,拼命地砸向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笼壁,哪怕拳头血肉模糊,哪怕笼子可能坍塌压死自己,他也在所不惜。他要用自己的疯狂,来证明这笼子并非不可触碰,这黑暗并非永恒。
他的挑战,暂时取得了一些效果。那些贞人集团可能真的被他这不要命的架势吓住了,气焰一时受挫。《竹书纪年》还记了他另一桩“壮举”:“武乙猎于河渭之间,暴雷震死。”说他到黄河渭水交界的地方打猎,被暴雷给劈死了。这记载很有意思,明显是后世(很可能是周人或反对他的贵族)给他安排的、充满道德训诫意味的结局:看吧,亵渎天神,就是这个下场!但换个角度想,这“暴雷震死”的传说,恰恰反证了武乙生前对“天”的挑战是多么的激烈和深入人心,以至于他的反对者必须用一个“天谴”的结局,来竭力挽回“天”的威严,并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武乙的悲剧在于,他成功地用个人疯狂的勇气,刺穿了神权笼罩的迷雾,却无力建立起一个替代性的、稳固的新秩序。他砸碎了旧笼子,却只是把自己暴露在更空旷也更危险的荒野上。他对贵族集团的打击是表面的、情绪化的,并未能从根本上铲除他们的势力根基(土地、属民、武装)。相反,他的极端行为很可能激起了贵族集团更深的恐惧与仇恨,使他们暂时团结起来,将国王视为必须警惕甚至除掉的“危险疯子”。
同时,为了彰显与“无为”父辈的不同,为了树立自己纯粹的“武力权威”,武乙很可能将国家资源更多地投入到对外征伐与田猎游宴之中,以展示个人的勇武与掌控力。这固然能暂时凝聚一部分军功阶层,但也加剧了国力的消耗,并疏远了那些依然秉持传统观念的势力。
当他最终死去(无论是否真是被雷劈),留下的,是一个神权威信遭到重创、王权形象变得狰狞而不可测、贵族集团惊魂未定又心怀怨毒、而四方潜在对手(尤其是西方悄然崛起的周人)正冷眼旁观的更加脆弱和分裂的王朝。
他把天捅了个窟窿,却没能补上,反而让风雨更直接地灌了进来。他的儿子文丁,就将在这个漏雨的大殿里,面对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棘手的难题:内部,是心怀怨望、伺机而动的贵族;外部,是一个在商朝内斗中悄然坐大、羽翼渐丰的周邦,其首领季历,正展现出不逊于商王的风采与野心。
下一场冲突,将从虚无缥缈的“天”,降落到实实在在的地上,指向那个即将成为商朝心腹大患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