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夯土为台,立中建极
咱们前头聊了商朝人怎么用青铜“说话”,怎么拿玉石“传神”,这些都是他们鼓捣出来的厉害物件。可物件再厉害,也得有个地方搁,有个场合用不是?这就得说到更根本的东西——房子和坟墓。这一生一死两件大事,在哪儿办、怎么办,最能看出一个文明骨子里的讲究。
先说活人住的宫室。您要是以为商朝的王,还跟部落首领似的,住个大点的茅草屋或者山洞,那就大错特错了。那帮能组织铸出八百多公斤大鼎的人,盖房子的心思和手艺,同样了得。
核心就四个字:夯(hāng)土为台。这是当时最顶尖的土木工程。考古学家在殷墟挖出来的宫殿基址,比如着名的“甲十二基址”,那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土台子,东西得有百十米长,南北好几十米宽。(参考《殷墟的发现与研究》)怎么弄出来的?就是调集海量人力,用木板夹着,一层土一层土地使劲夯打结实,一层夯完,再往上加一层,跟做千层糕似的,直到达到需要的高度。这结实的夯土台基,又防潮,又显气势,好比把整座宫殿“供”在了高处。
为啥非要费这牛劲垫高呢?除了实用,《周礼·考工记》里追述理想都城规划时,提到“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虽然说的是周制,但那种以中为尊、居高临下的空间政治学,商朝人肯定门儿清。把宫殿建在高台上,首先在视觉上就压人一头,王权的威严,从你远远望见宫墙台基的那一刻,就砸过来了。这就叫“立中建极”,王的居所,必须是整个都城乃至整个天下的中心点和最高点。
台基打好了,上头再起屋。那时的宫殿,大概是“茅茨(ci)土阶,四阿重屋”的样子(《周礼·考工记》对夏商宫殿的推测)。“茅茨”是用茅草盖顶,“土阶”是土台阶,听起来朴素,但“四阿重屋”就复杂了,指的是四面坡的屋顶,可能还有重檐。屋里头,柱子是木头的,墙可能是夯土墙,或者木骨泥墙。地面和墙壁往往用火细细烧过,变得坚硬光滑,这叫“烧烤居住面”,算是早期的“精装修”。
宫殿不是孤零零一座,而是一大群建筑,按功能分区。有商王处理政事、发布命令的“朝”,有祭祀祖先的“庙”(“左祖”大概就指这个),还有生活起居的“寝”。这些建筑怎么摆?考古发现,它们常常沿着一条看不见的中轴线,左右大体对称地排列。殷墟小屯的宫殿宗庙区,虽然受河流地形所限,不是正南正北,但那些大型建筑基址的走向,明显有规划,主次分明。走在这样的建筑群里,你会不由自主地被引导,被那种严谨、秩序、中心明确的空间感所笼罩,个人的渺小和对中心的敬畏,油然而生。
这不仅仅是建筑学,这是权力在空间上的凝固表达。它用土木和规划,无声地宣告:这里,是秩序的中心;生活在这里面的人,是秩序的主宰。什么样的身份,能进入哪个区域?在哪个殿堂里,你能站着还是跪着?离中心轴线有多远?这一切,早在你迈步之前,就已经被建筑安排得明明白白。
活人的世界如此条理分明,等级森严,那对于商人观念中“事死如事生”的死后世界,他们又会如何用土木,去构建另一个永恒的秩序之都呢?当宫殿的地基向地下延伸,当夯土的技艺用于构建幽冥的居所,我们看到的不再仅仅是建筑的智慧,更是一个文明关于生命、权力与永恒的终极思考。
第二部分:土中世界,事死如生
活人的宫殿,夯土为台,立中建极,把权力的秩序严丝合缝地浇筑在大地之上。那么,对于商人观念中那“一去不回”的死后世界呢?他们同样没闲着,而且投入的心思、彰显的规矩,一点也不比阳世宫殿少。这就引出了中国古代丧葬制度一个核心观念,这话后来被《中庸》总结得精辟:“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对待死去的人,要像他还活着一样;对待亡故的,要像他依然存在一样,这是孝道的极致。商朝人,尤其是商王和贵族,把这套“事死如事生”的活儿,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怎么个“事死如事生”法?看看他们的墓就知道了,尤其是殷墟西北冈那片王陵区。
那儿的墓,压根不是咱们想象中的一个小土坑。那是 “亚”字形或“中”字形的大型竖穴土坑木椁(guo)墓。听着复杂,拆开看就明白了。“亚”字形,就是墓室平面像个“亚”字,四面各有一条长长的斜坡墓道,气派非凡;“中”字形是南北两条墓道。单单挖出这么一个深达十几米、面积几百平方米的土坑,在三千多年前,就是一项动用成百上千劳动力的浩大工程。这深坑,是他们为自己在“地下世界”准备的宅基地。
坑挖好了,要用巨大的方木,在坑底搭建起一个方盒子似的木椁室。这木椁,就是地下的“宫殿主体”。讲究的,椁室里面还用木板隔出不同的“房间”,模仿生前的宫室分区。殷墟侯家庄1001号大墓,那木椁的规模,俨然一座埋在地下的木构宫殿。木椁外头,坑壁与椁室之间,往往填充着层层夯打的青膏泥、木炭,甚至用石头垒砌,目的是防潮防盗,确保那地下“宫殿”万年永固。这套用木炭和青膏泥密封防潮的技术,可谓后世“黄肠题凑”那套顶级葬制的先声。
墓道也不简单,它不仅是运送棺椁和随葬品的通道,更可能象征着死者灵魂出入的路径,或是其权威在幽冥世界依然能够通达四方。一条长长的、倾斜向下的墓道,本身就营造出一种从阳世缓缓步入阴间的仪式感和压迫感,是最后的“朝拜之路”。
最体现“事死如事生”的,莫过于里头塞的随葬品。那可真是“厚葬”到了极致。咱们之前聊过的青铜礼器、玉石珠宝、精美陶器、白陶甚至原始瓷器,成组成套地往里摆。吃什么?鼎、簋(gui)里或许放着祭肉(如今只剩骨头)。喝什么?尊、罍(léi)、爵、觚(gu)里仿佛还盛着美酒。听什么?成套的青铜铙(náo)或石磬(qing)可以提供“地下礼乐”。打仗怎么办?戈、矛、钺(yuè)、头盔,一件不少。甚至还有车马——把真车真马,或者车的零件,埋在专门的车马坑里,供死者在地下驰骋。这架势,简直是把生前所能享用的一切权力、财富与生活排场,原封不动地搬了个家。
更令人震惊的是人殉与人牲。大墓的墓道、椁室周围,甚至椁顶上,常发现大量殉葬的人骨。这些有的是身份较高的近臣、侍卫、妾婢,似乎是自愿或被迫“从死”,到地下继续服务主人;更多的,则可能是战争俘虏或奴隶,作为“人性”被杀祭,用来奠基、祭祀墓主或填充墓坑。侯家庄1001号大墓,殉人超过164个。这种残忍的习俗,将现实社会的等级与暴力,无比直白地延伸到了死亡之中,仿佛认为那个世界同样需要奴仆、军队和牺牲。
那么,是不是所有商人都能住这样的“地下宫殿”呢?差远了。考古发现清晰地画出了一条地下金字塔。
最顶尖的,是带四条或两条墓道的王级大墓。次一等的贵族,可能是“甲”字形墓(一条墓道),或较大的竖穴木椁墓。再往下,是中小贵族和平民的小型竖穴土坑墓,有的有薄棺,随葬几件陶器或小件青铜器。最底层的,或许就是乱葬坑里的尸骨了。
死后的居所(墓的形制、大小)和“家具”(随葬品的种类、数量),成了标识墓主生前社会地位的终极刻度,比任何文书档案都来得直接和残酷。这套由墓葬制度直观呈现的等级序列,就是商代社会结构的地下说明书。
所以,从地上的宫殿到地下的墓穴,商人用一套完整、严密的土木语言,构建了一个从生到死、从阳世到幽冥都贯通一致的秩序宇宙。在这个宇宙里,位置(宫室区位与墓葬形制)、器用(青铜玉石与随葬组合)、乃至人命的价值(殉葬等级),都被精准地编码,不可逾越。
然而,宫殿与墓葬,终究是少数权贵的舞台。支撑起这座宏伟土木工程与奢华随葬体系的,是那个沉默的大多数——那些在“众人”与“多臣”称谓下的广大人群。他们是如何被组织起来的?承担着怎样的役作?又在何种规则下生活?这地上的森严秩序与地下的骇人厚葬,究竟建立在怎样一种普遍的社会生存状态之上?
下一章,咱们就将目光从宫廷与陵墓的极端,转向构成商代社会基座的广阔人间,去审视“众人”与“多臣”所编织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