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岐山县董家村,1975年的一个普通午后。泥土被考古铲一层层剥开,露出一个不起眼的窖藏。里面没有恢弘的礼器,只有几件沾满泥污、形制朴素的青铜器——一个盉(hé,水器),一个鼎,还有两个簋(gui,食器)。负责清理的技工老张,用软毛刷蘸着清水,小心翼翼地刷去一件铜盉腹部的绿锈。刷着刷着,他的手停住了。
锈迹之下,不是常见的兽面纹或云雷纹,而是一个个清晰、整齐的方块字,密密麻麻,环绕器腹整整三圈。
“队长!快来看!这上头……有字!好多字!”老张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这些青铜器,后来被命名为“裘卫四器”。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名叫“卫”的西周中期小贵族,官职是“裘”(管理皮裘的官)。而刻在它们肚子上的那些铭文,不是歌颂祖先,也不是记载战功,而是一份份详实的财产交易记录。其中最长的一篇,刻在那件后来被称为“五年卫鼎”的内壁上,足足有207个字。
当这些铭文被释读出来时,一个被《诗经》、《周礼》的浪漫描述所掩盖的、活生生的西周经济社会,带着它精明的算计和制度的裂缝,轰然撞开了现代史家的大门。
一、一份刻在青铜上的“买卖合同”
让我们透过时光,看看这鼎上究竟写了怎样一笔“买卖”。
时间:西周某王五年正月。
地点:陕西周原一带(西周王畿核心区)。
人物:
卖方:一个叫“邦君厉”的贵族(可能是当地封君)。
买方:裘卫(我们的小贵族“卫”)。
中介\/见证人:包括邢伯、伯邑父、定伯等一溜五位朝廷有头有脸的官员。
记录\/公证人:一个叫“成”的史官。
交易标的:不是奴隶,不是玉器,是土地。
具体来说,是五百亩(“田五田”)。铭文里详细描述了这块地的四至(边界):“厥逆(朔)疆罘(及)厉田,厥东疆罘散田,厥南疆罘散田、罘政父田,厥西疆罘厉田。”(它的北界接到厉的地,东界接到散的地,南界接到散和政父的地,西界接到厉的地。)精确得像一份现代地籍图。
交易过程:
裘卫想跟邦君厉换地(可能是为了土地连片,便于耕作)。
厉答应了,说:“我确实愿意(余审贮田五田)。”
但这涉及土地,不是小事。于是,五位中央官员被请来主持公道,他们亲自到现场勘界,确认土地质量、边界。
勘界完毕,厉到场,在官员主持下,完成了交割。
裘卫给厉的报酬是什么?不是钱(那时没有),铭文说:“卫小子韨(fu)逆者(诸)其飨(xiǎng)。”(我裘卫和手下人迎接他们,设宴款待。)还有“貈(?)貈两,赤金一钘(jin)”(某种皮货两张,青铜料一块)。宴会和皮货、铜料,可能就是这次交易的“对价”。
最后,铭文郑重宣告:“厉叔子夙(su)、厉有司……”等等一系列人名,“帅履裘卫厉田四田”(带领着踏勘、交付了裘卫向厉交换的四田土地)。然后,裘卫把这场交易,铸在鼎上,子子孙孙永宝用。
这不再是礼仪性的青铜器,这是一份防篡改、永久保存的财产公证文书!青铜的坚硬,确保了契约的“不可否认性”。它告诉我们:在西周中期,至少在王畿地区,土地,已经可以作为一种商品,在贵族之间进行有官方见证的、规范化的交换了。
二、“田里不鬻(yu)”的神话裂缝
这发现,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史学池塘。
传统文献,尤其是儒家经典,描绘的西周的田制是“井田制”:“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孟子·滕文公上》)土地属于国家(王有),分配给农夫耕种,不得买卖。所谓“田里不鬻”(《礼记·王制》),田地宅邑不能买卖。
这构成了周代“礼治”的经济基础——土地与政治等级绑定,世袭,凝固。
但裘卫鼎的铭文,把这个“凝固”的画面敲出了裂痕。
邦君厉,显然是有“田”可换的。裘卫,一个管理皮货的中下层官员,也能通过支付实物(皮张、铜料)和宴会,获得土地(尽管可能是交换,但本质是财产转移)。中间还有高级官员作保勘界。
这说明什么?
说明至少在贵族阶层内部,土地的实际控制权和收益权,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从“王有”的神圣光环中分离出来,变成了可以私下处置、交易的私有财产。虽然可能还打着“交换”的幌子,虽然需要官方见证(这反而说明其普遍和需要规范),但“私有”的苗头已经破土。
另一件裘卫器——“九年卫鼎”的铭文更绝:记载裘卫用一辆带全套装饰的车马器、一件珍贵的“貈俪”(某种豪华皮饰),加上帛(丝绸)若干,从一个叫“矩”的贵族手里,换来了一片林地的收益权(“林百里”)。这简直是一份资源开发权转让合同!
土地、林木……这些本应附着于封爵、与宗法身份密不可分的生产资料,正在悄悄变成可以计价、可以流动的资产。
三、交易背后的推手:西周中期的社会“搞活”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第一,人口增长与土地矛盾。
经过近百年的“成康之治”,社会稳定,人口繁衍。原有的“井田”分配模式可能已经不够用,或者出现了土地占有不均。贵族家族内部子孙分家,也需要分割土地。死板的“田里不鬻”无法满足现实的土地调剂需求。私下交易,成了润滑剂和泄压阀。
第二,商品经济因子的萌芽。
青铜(金)、玉器、帛、马车、珍贵皮货……这些高级物品,在贵族圈子里流通,本身就具有了一般等价物的潜质。用它们来交换土地,说明土地的价值也可以用这些“奢侈品”来衡量了。经济交换的网络在礼法的缝隙中悄然编织。
第三,王室权威的相对松弛与官员的“兼职”。
西周中期,王室权威虽在,但已不像初期那样绝对。像邢伯、伯邑父这样的朝廷重臣,愿意出面为裘卫、厉这样的地方贵族土地交易作见证、勘界,说明这种行为至少被默许,甚至被纳入某种半官方的管理程序。官员们可能也从中获得人脉、声望或实际好处(比如那场丰盛的“飨”宴)。这反映了国家机器对基层社会经济变化的适应性调整。
裘卫,这个精明的“裘”官,恐怕不是特例。他代表了一批西周中后期新兴的、不那么依赖世袭封地、而更多依靠职务、管理能力或商业头脑积累财富的实力派贵族。他们用实打实的财富(手工业品、管理收益),去撬动古老的土地秩序。
四、契约精神 vs 礼法秩序:无声的侵蚀
把交易铸在青铜器上“子子孙孙永宝用”,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更是为了确权,防止日后纠纷。这是一种朴素的契约精神,它建立在财产私有的观念之上。
而这种精神,与西周立国根基的礼法秩序,本质上存在张力。
礼法秩序强调“各有分(fèn)”,你的身份(爵位)决定你能拥有什么(土地、人民、礼器)。一切要合乎“礼”,也就是合乎等级制。
契约精神则更看重双方合意和财产转移的实效。只要交易达成,有见证,有对价,就应被承认和保护,哪怕买卖双方的身份不完全对等,哪怕交易物本是“不可鬻”的田里。
裘卫四器的铭文,就像几颗冰冷的铆钉,将“契约”的钢板,铆在了“礼法”的木船外壳上。短期内,它加固了具体交易的安全。长期看,这种坚硬、务实的契约实践,正在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礼法秩序那依赖血缘和等级的神圣性与稳定性。
当土地可以像玉器、皮货一样被衡量、交换,附着于土地上的政治忠诚和人身依附关系,还会那么牢不可破吗?
当财富可以绕过世袭爵位,通过经营和交易获得,旧贵族的优越感还能维持多久?
这些刻在青铜上的“合同”,无声地预言着一个未来:一个礼崩乐坏、土地兼并、凭借实力而非血统说话的新时代,正在母体中胎动。
考古队员老张当年刷出的那些字,每一个,都是礼乐时代冰面下传来的、细微而清晰的开裂声。
(第十五章完)
裘卫用青铜铭文锁定了他的土地交易,但更多没有铸鼎的、发生在田垄阡陌间的私下买卖,恐怕早已暗流涌动。土地一旦开始流转,就像水银泻地,难以收回。接下来登场的周共王,将面对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当王畿之内,贵族们的土地账目都开始变得模糊混乱时,王室自己的财产和权威,又该如何打理?下一章,走进共王的地产交易所,看这位西周中期的天子,如何被卷入一场更加复杂、涉及王室直属土地的纠纷之中,而青铜铭文又将如何成为王权解决自身麻烦的“最高法院判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