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的宫殿深处，连穿堂风都带着一股陈腐的甜腻气。这种气味来自角落里常年不散的熏香，也来自那些窃窃私语、却又瞬间消弭的流言。
周幽王姬宫湦（shēng）斜倚在榻上，看着殿中旋转的舞伎，眼神却有些飘忽。他父亲宣王晚年那种忧惧沉重的气氛，像一件不合身的旧袍子，被他早早甩脱了。可他似乎也没继承到祖父厉王那种暴戾的决断，或者曾祖父夷王那种烹杀诸侯的狠劲。他像一株在深宫阴影里长起来的植物，枝叶看着繁茂，根茎却有些绵软。
直到那个叫褒姒（bāo si） 的女人出现。
她的来历，被后世涂抹得神乎其神——从龙涎所化，到卖弓箭夫妇捡到的妖女。剥开神话的壳，她很可能就是褒国（今陕西汉中一带）进献的一个美女。但对幽王而言，她不是妖，是药。一剂让他麻木感官重新敏锐、让他乏味生活陡然鲜活的猛药。
他沉迷了。沉迷到，开始重新打量身边的一切，包括他的结发妻子申后，和他与申后生的太子宜臼（jiu）。
这一打量，麻烦就大了。
一、后宫账本：情感、利益与“嫡长子”的市值
幽王的后宫，原本是一本清晰的账。
正资产项：申后与太子宜臼。
申后：来自申国（今河南南阳一带）。申国是姜姓大国，地位显赫，与周王室世代联姻，是西周在东南方的重要屏障和盟友。娶申女为后，是一笔典型的政治联姻，捆绑着重要的地缘利益和军事支持。
宜臼：申后所生，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他是“立嫡以长不以贤”这套周王室核心继承法的完美产物，是王朝未来的“法人代表”。他的地位，关乎礼法正统，也关乎以申国为代表的一大批外戚、拥嫡贵族的根本利益。
这本账，原本是周王室资产组合里最稳健的一支，虽然不那么让人兴奋，但风险低，收益稳定（维持政权平稳过渡）。
但幽王遇到了褒姒。她带来的是完全不同的“资产”体验——纯粹的情绪价值。她不按套路出牌，或许冷淡，或许忧郁，让看惯了恭敬温顺面孔的幽王感到新奇、刺激，甚至有种征服欲。她还为幽王生了个儿子，叫伯服。
于是，幽王心里开始了一轮危险的资产重组评估。
他看着宜臼，觉得这个儿子性格似乎有些“迂腐”（可能比较守礼），不如幼子伯服活泼可爱（更关键的是，伯服让他联想到褒姒）。
他看着申后，觉得这位来自大国的王后端庄有余，风情不足，背后的申侯家族似乎也越来越“恃宠而骄”，对他不如以前恭敬。
而褒姒和伯服，代表着新鲜的情感体验和完全听他话的“自己人”小圈子。
情感的天平一旦倾斜，利益的算盘立刻被打乱。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幽王，或许也在褒姒及其身边新晋宠臣的怂恿下，滋长出来：废申后，去太子，立褒姒为后，立伯服为太子。
二、废立的连锁爆炸：破坏核心契约
这在当时，可不是普通的家庭纠纷。这是要动国本。
第一炸：破坏“嫡长子继承制”。
这是周朝八百年天下（设计上）的基石。它用最清晰的规则，最大程度减少了每次权力交接的博弈内耗。幽王要废嫡立庶，等于亲手在这块基石上敲裂缝。今天你能因为宠爱褒姶废宜臼，明天别的诸侯、贵族是不是也能因为宠爱某个庶子而废嫡子？整个贵族社会的继承秩序将失去最高范本，引发无穷的猜忌和动荡。
第二炸：践踏政治联姻信用。
娶申女为后，相当于和周-申利益共同体签了长期战略合同。你现在单方面毁约，不仅伤害申后的个人感情，更是狠狠打了申侯和整个姜姓集团的脸。政治联姻的信用一旦破产，以后还有哪个大国敢真心实意把女儿嫁给你，把家族命运绑在你周王室身上？
第三炸：制造宫廷分裂与仇恨。
申后和宜臼不是孤零零的母子。他们背后站着以申侯为首的外戚集团，以及在朝中拥护“礼法”、维护正统的众多老牌贵族（如郑伯友，即后来的郑桓公，可能就对此深感忧虑）。废黜他们，等于将这批实力派推向对立面。而扶植褒姒和伯服，必然要启用一批新人、近臣，形成新的利益集团。新旧势力将在宫廷内外展开残酷的厮杀。
幽王似乎低估了这笔账的复杂性。或者说，在褒姒的嫣然一笑（或冷若冰霜）面前，他觉得这些代价都可以承受。
《史记》记载了这场家庭风暴的结局：“幽王嬖（bi，宠爱）爱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为后。后幽王得褒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
他真这么干了。废申后，囚（或逐）宜臼，立褒姒，立伯服。
一道废立诏书，像一把斧头，砍向了西周王朝那根最核心、也是最脆弱的承重柱。
三、申侯的复仇：从岳父到掘墓人
消息传到申国，申侯的愤怒可想而知。这已经不是家丑，而是国辱加战略背叛。
他的女儿被废，外孙被废且流亡（据说宜臼逃到了申国），这意味着申国在周王室未来的投资全部归零，血本无收。更重要的是，周王室此举传递出一个信号：我们不再尊重与你们姜姓大族的古老盟约。
申侯面临选择：忍气吞声，接受现实？那申国将颜面扫地，在诸侯间地位一落千丈。
或者……报复。
怎么报复？自己单独起兵攻打周王室？实力未必够，也名不正言不顺。
申侯找到了更致命的盟友——缯（zēng）国和犬戎。
缯国也是姒姓旧国，可能对周王室早有不满。而犬戎，正是多年来不断侵扰西周西北边境、宣王屡征不胜的强敌。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绝望之棋。勾结外敌攻打“天下共主”，在当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愤怒和利益受损让申侯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可能为自己找到了“理由”：我是为了清君侧，诛妖妃（褒姒），迎回被奸佞陷害的正统太子宜臼！
你看，政治斗争，永远需要一面正义的旗帜。申侯打的，就是“恢复礼法，匡扶正统”这面旗。至于引来的犬戎会不会烧杀抢掠，恐怕已不在他首要考虑范围内。
四、骊山烽火：一个系统的最终失灵
就在申侯暗中联络盟友、磨刀霍霍的时候，镐京的宫廷里，却上演着另一出荒诞剧。
褒姒不爱笑。幽王为了博美人一笑，试尽各种办法。最后，有人出了个“天才”主意：点燃骊山的烽火台。
烽火台，是西周最重要的军事预警系统。一旦有戎狄入侵，点燃烽火，狼烟冲天，附近的诸侯看到信号，必须立刻率军前来“勤王”。这是王室与诸侯之间最严肃的军事契约。
幽王居然下令：点！
烽火燃起，鼓声大作。各地诸侯看到警报，大惊失色，以为犬戎大举入侵，慌忙点齐兵马，连夜赶赴骊山。到了山下，只见幽王和褒姶在台上饮酒作乐，并无敌情。诸侯们面面相觑，狼狈不堪，悻悻退兵。
褒姶看到诸侯军队慌慌张张跑来、又懵懵懂懂离开的滑稽样子，据说，终于笑了。
幽王很高兴，之后又玩了几次“狼来了”的游戏。
《史记》说：“诸侯益亦不至。”
这句话，字字千钧。诸侯们不再来了。不是他们迟钝，而是他们对周王室这个“中央政府”的最后一点信任和敬畏，被这荒唐的烽火彻底烧光了。军事警报系统，这个王朝最后的安全阀，被最高统治者自己当成玩具拧坏了。
当一个系统的终极预警机制被当成儿戏，这个系统的崩溃，就进入了读秒阶段。
（第二十四章完）
废立太子点燃了申侯的怒火，戏弄烽火耗尽了诸侯的信赖。当申侯、缯侯与犬戎的联军真的兵临骊山下时，那座曾被戏谑点燃的烽火台，再次燃起狼烟。但这一次，漆黑的夜空下，再也看不到一支急匆匆赶来救驾的诸侯军队。镐京的城门在哭喊与火光中轰然洞开，一个延续了二百七十五年的都城，即将迎来它血腥的末日。下一章，回到骊山之夜，复盘西周王朝最后一场溃败，看古老的贵族礼仪，如何在蛮族的铁蹄下彻底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