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平原的春天,来得迟,也来得惨淡。渭河两岸的柳树勉强抽出些黄绿的芽,田垄间却少见人影,只有被野火燎过的焦黑痕迹,和偶尔可见的、未被掩埋干净的残缺白骨,提醒着人们去岁那场浩劫。
在镐京西边不远,一个叫携的地方(具体地点已不可考,可能在今陕西户县附近),几座勉强修葺过的宫室里,飘出了稀疏的炊烟。这里没有镐京王城的恢弘,更像一个临时加固的贵族庄园。但在这里,一个新的朝廷,正试图在一片废墟上,撑起一面旧的旗帜。
旗帜下坐着一位年轻人,或者说,一个大孩子——王子余臣。他是周幽王的另一个儿子,或许比被废的太子宜臼年幼,生母可能地位不高。在镐京陷落、幽王被杀、褒姒被掳的那场巨大混乱中,他没有跟随父亲逃往骊山,或者侥幸躲过了搜捕。此刻,他被一群神情肃穆、甲胄染尘的老臣簇拥着,头上戴着一顶显然不太合尺寸的冠冕。
拥立他的,是以虢(guo)公翰为首的一批西周王畿内的旧臣和贵族。这些人,是宗周社稷最后的“守墓人”。
一、两个“周王”的诞生:合法性对决
就在骊山烽火熄灭、镐京余烬未冷之际,华夏大地的政治光谱上,几乎同时亮起了两个都自称“周天子”的光点。
东边的光点:平王宜臼。
地点:申国(今河南南阳),后迅速东迁至雒邑(洛邑)附近。
拥立者:申侯,及其盟友缯侯、许侯等,可能还包括一些早早东迁的畿内贵族(如郑国部分势力)。
合法性叙事:
嫡长子正统:我是幽王元配申后所生,名正言顺的太子!幽王受妖妃褒姒蛊惑,废嫡立庶,违背礼法。我的废黜本身就是非法的。
为国除害:我外公申侯联合诸侯,诛杀无道昏君(幽王)和祸国妖妃(褒姒),是“清君侧,安社稷”的正义之举。(至于勾结犬戎?那是“借用”外力,细节可以模糊处理。)
天命所归:幽王失德,戏弄烽火,天命早已弃之。我乃嫡长,复位乃天命所向。
这套说辞,占据宗法礼制的制高点,听起来堂堂正正。但它有一个致命软肋:与弑父者(申侯)和外敌(犬戎)牵连过深。在极端重视孝道和“华夷之辨”的周代,这是难以彻底洗刷的“原罪”。许多老派贵族内心是鄙夷和不接受的。
西边的光点:携王余臣。
地点:携地(宗周故地)。
拥立者:虢公翰等留守王畿的世卿旧族。
合法性叙事:
扞卫宗庙,延续国祚:镐京虽破,宗周未灭!我等坚守先王故土,在王室陵寝和宗庙附近拥立新君(余臣),才是真正延续文王武王之祀,不让祖宗血食断绝。
反对篡逆,肃清朝纲:申侯引狼入室,弑杀天子,形同篡逆!宜臼得位不正,乃“弑父者之外孙”,有何资格继统?我们才是王道正统的扞卫者。
仇耻未雪,何以东迁:犬戎杀我天子,毁我都城,此乃国仇家恨,不共戴天!此时不思收复旧都、报仇雪耻,反而丢下宗庙社稷东逃,是懦弱与背叛!我们要留在西土,积聚力量,光复宗周!
这套说辞,主打悲情坚守和血仇未报,情感上能打动很多对宗周有深厚感情、对犬戎有切齿之恨的旧贵族和军民。但它也有硬伤:实力弱小,且拥立的王子并非嫡长,在宗法上稍逊一筹。
《古本竹书纪年》明确记载:“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清华简·系年》也佐证了这一分裂局面:“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其大夫高之渠弥杀昭公(指携王余臣)而立其弟。” 这些出土文献证实,“二王并立”不是后世编造,而是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残酷政治现实。
二、携王朝廷:夹缝中的艰难维系
携王余臣的朝廷,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寒酸、最悲壮的“中央政权”之一。
政治资本:
一批忠心但可能迂阔的老臣:如虢公翰,世代为周室卿士,与王室利益深度绑定,他们的忠诚无可置疑,但能力和视野可能已跟不上剧变的时代。
部分王畿残存的军民:那些无法或不愿东迁的贵族、士人、平民,他们家园被毁,仇恨满腔,是携王政权的基本盘和兵源。
“大义”名分:坚守故土、复仇雪耻的口号,在道义上有其感召力。
现实困境:
经济凋敝:关中经此大乱,生产破坏严重。携地小,资源有限,又要养活朝廷和军队,财政捉襟见肘。
强敌环伺:东边,是占据大义名分、获得更多诸侯形式承认的平王集团。西、北两面,是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再次劫掠的犬戎等部落。携王政权处在夹缝之中,生存压力巨大。
诸侯观望:大多数诸侯对这场王室内战持观望态度。他们可能同时向两边派遣使者,保持暧昧,伺机而动。真正铁心支持携王的诸侯恐怕不多,且实力有限。
合法性争议:毕竟不是嫡长子,这一点始终是被平王方面攻击的弱点。
这个朝廷的日常,很可能是这样的:虢公翰等大臣,每天为如何筹集粮饷、如何安抚流民、如何修复一点残破的防御工事而焦头烂额。年轻的携王余臣,则要在各种祭祀仪式上(祭祀文王、武王、乃至被杀的幽王),努力扮演一个沉稳、悲愤的复仇者角色,用繁复的礼仪来强调自己政权的正统性和神圣性。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平王东迁合法性的持续质疑和挑战。
三、二十一年的僵局与消耗
“二王并立”的状态,竟然持续了二十一年(公元前771年—前750年)。这说明平王(宜臼)一开始并没能迅速压服西部势力,双方形成了某种脆弱的僵持。
这二十一年里,中原大地出现了奇观:诸侯们或许会收到来自“成周”(平王)和“携”(携王)的两份诏令或赏赐。他们需要小心翼翼地平衡,可能对两边都表示一定的礼节性尊重,但实质上谁的账都不太买。周天子的权威,在这场内耗中跌入谷底。
《诗经·王风》中的一些诗篇,可能就反映了这段时期王畿地区的凋敝和民众的迷茫。“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王风·黍离》)那稷苗茂盛却国破家亡的悲凉,或许正是携地军民心态的写照。
僵持对携王政权是极其不利的。他们困守一隅,资源越耗越少,复仇的口号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乏力。而东迁的平王,虽然初期狼狈,但背靠中原更广阔的地盘和资源(尤其是得到晋、郑、秦等实力派的陆续支持或默认),逐渐站稳脚跟。
打破僵局的关键,落在了晋国身上。
四、晋文侯的抉择:一把终结分裂的刀
晋国,当时盘踞在山西南部,是实力强大的诸侯。它的态度,足以改变天平。
晋国的国君晋文侯仇,是一个精明务实、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他需要权衡:支持哪一方,对晋国最有利?
支持携王?能获得“尊王攘夷”、扞卫正统的美名,但携王势力弱,地理上又隔着黄河和王屋山,晋国难以有效控制,投资回报率低,还要直接面对犬戎的威胁。
支持平王?平王有“嫡长”名分,且已东迁,对晋国的直接威胁小。更重要的是,帮助平王消灭“伪王”,是天大的功劳,可以借此从平王那里获取巨大的政治回报——比如,扩张领土的合法授权,或者更高的诸侯霸权地位。
晋文侯做出了选择。公元前750年(周平王二十一年,也是携王余臣二十一年),晋文侯的军队西渡黄河,进入携地。
关于携王余臣的结局,《清华简·系年》的记载冰冷而直接:“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其大夫高之渠弥杀昭公(指携王余臣)而立其弟。”
这里“杀昭公”可能指携王被杀。而“其弟”的拥立,或许意味着携王集团内部在最后时刻也发生了分裂或权臣篡立,但很快被晋军扑灭。
可以想象最后的场景:晋军兵临“携”地城下。势单力薄的携王朝廷,或许发生了内讧(大将或权臣如“高之渠弥”弑君以求自保或投降)。抵抗是微弱甚至没有的。虢公翰等老臣可能殉死,也可能被俘。存在了二十一年的“携王”政权,像一个脆弱的泡沫,在强权的铁蹄下,噗一声,破裂了,几乎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多少涟漪。
晋文侯成了“定鼎”功臣。他不仅帮平王消灭了政敌,还顺便将周王室在西部最后一点残余势力也清理了,为自己和晋国捞取了巨大的政治资本。而平王,在付出了一些领土或特权许诺后,终于成为了唯一的、再无内部挑战的周天子。
携王余臣,这个在历史主流叙事中几乎被抹去的人物,连同他悲壮的坚守和注定失败的政权,就这样沉入了时光的河底。他的存在,是西周灭亡后权力真空期混乱与矛盾的集中体现,也是平王东迁合法性始终无法完全自圆其说的那道阴影。
(第二十七章完)
携王余臣的血,终于为持续二十一年的“二王并立”画上了句号。平王宜臼,此刻坐在成周(洛邑)的宫殿里,成为了唯一的周天子。但他这个天子,权威早已碎了一地,领土缩水严重,全靠晋、郑等几个强势诸侯“友情赞助”才勉强维持门面。现在,他必须考虑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如何把这个流亡政府般的朝廷,以及追随他东迁的残存王室力量,安顿下去,并开始新的、注定卑微的“东周”岁月。下一章,翻开平王东迁的物流清单,看一个王朝的“搬家”,如何狼狈、算计,又如何在绝望中埋下未来列国争霸的遥远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