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水上游的风,带着草原的腥气和泥土的苦涩。秦襄公赢开站在一座新垒的土塬上,皮甲被吹得啪啪作响。他望着西边层叠的、被落日染成暗紫色的山峦,那里是岐,是丰,是周人歌谣里“周原膴(wu)膴,堇(jin)荼(tu)如饴”的膏腴之地,也是他父祖辈浴血守卫、又最终失陷于犬戎铁蹄下的周王室故土。
他手里攥着一片磨损严重的竹简,边缘已经被摸得光滑。上面刻着的字,他几乎能背出来:“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这是去年在洛邑,那位刚刚安顿下来、脸色苍白的周平王,当着晋文侯、郑武公等一众诸侯的面,亲口对他说的。当时场面混乱,各方都在争抢“勤王”后的利益。晋侯要河东的地,郑伯要京畿的权。轮到秦襄公时,平王的目光越过他,投向更远的西方,眼神里混杂着恐惧、无奈,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撇清干系的轻松。
“秦伯啊,”平王的声音有些飘忽,“西土故地,沦于戎狄,宗庙蒙尘,朕心实痛。卿家世代为周室守西垂,忠勇可嘉。今王室东迁,力有不逮……那些被戎狄夺去的土地,岐山也好,丰水也罢,你们秦人若能打下来,便归你们了。”
话音落下,殿内静了一瞬。晋文侯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郑武公低头整理着自己的玉佩。大家都听懂了:这不是赏赐,这是一张无法即时兑现的远期支票,一张需要用人命去填的“期权合约”。
一、期权的买方:秦人的尴尬与野心
秦襄公把竹简小心地收进怀里。这薄薄一片,就是秦国的“国策纲领”了。可他心里清楚,这份“期权”的价值,完全取决于秦人自己的执行能力。
秦人,在当时的中原诸侯眼里,是什么形象?“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狄)遇之。”(《史记·秦本纪》)住在西边角落,不参加中原诸侯的联谊,被当作夷狄一样对待。
他们的祖先非子因为给周孝王养马养得好,被封在“秦”(今甘肃清水)地,成了附庸。后来周宣王时,秦仲被封为大夫,领命征讨西戎,结果战死沙场。秦襄公的父亲庄公,继续和戎人死磕,夺回了一些地盘,被周宣王封为“西垂大夫”。说到底,秦人一直是周王室在西线的高级雇佣兵兼边防军团长。
他们没有显赫的祖先谱系(后来硬攀上颛顼、伯益,那是后话),没有深厚的礼乐文化底蕴,地盘小,人口少,强敌环伺。他们唯一的资本,就是能打,敢拼,而且除了为周室卖命、自己杀出血路,别无选择。
平王的“期权”,对于晋、郑这些中原诸侯来说,可能形同废纸——谁会为了西边那片充满戎狄、远离中原文明核心的“沦陷区”去拼命?但对秦人来说,这是他们合法化自身扩张、并有可能跻身诸侯行列的唯一官方凭证。
二、标的资产:岐丰之地的血腥估值
“岐、丰之地”到底是什么概念?
岐:岐山脚下,周人始祖古公亶父迁居于此,奠定基业,是周朝的“革命老区”,精神圣地。
丰:丰水两岸,周文王伐崇侯虎后,将都城从岐下迁至丰邑,是西周早期的政治中心。
这两块地方,位于关中平原西部,土地肥沃,水源充足,且有周人经营数百年的城邑、道路、农田基础。如果说东迁后的周王室只剩下洛邑周边一块“自留地”,那么岐丰就是他们被迫放弃的、最大的优质资产包。
但现在,这个资产包被“野蛮人”(戎狄)占着。估值多少?取决于两点:1. 资产本身的恢复潜力(极高);2. 从当前持有人(戎狄)手中夺取它所需的成本(极高,且是鲜血成本)。
戎狄不是统一的政权,而是多个部落的统称(犬戎、邽戎、冀戎等)。他们勇猛善战,来去如风,熟悉地形,且对周人怀有深刻的敌意(百年仇杀)。他们没有坚固的城池,但机动性强,报复心重。要从他们嘴里抢下岐丰,不是一两场战役能解决的,必然是漫长、残酷、反复拉锯的百年战争。
平王开出这张“期权”,本质上是一种风险转移和成本外包。他自己没有力量也没有意愿去收复失地,干脆把这块“画出来的饼”的所有权和收益权,打包“卖”给秦人,而秦人要自己去支付所有的“行权成本”——军队、粮草、人命。
三、行权之路:用头颅和犁铧兑现承诺
秦襄公没有犹豫多久。他回到西垂(秦人当时的据点,今甘肃礼县一带),立刻开始了“行权”操作。
第一步:政治造势,确认合约有效性。
他需要让天下(主要是周王室和中原诸侯)承认这份“期权”的合法性。于是,他“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积极开展外交,尤其是加强与刚刚扶持平王的晋国的关系。同时,他可能隆重祭祀了周人的祖庙(在秦地若有的),强调自己是在“奉王命,复周土”,为军事行动披上合法的外衣。
第二步:军事进攻,血腥夺取。
秦襄公和他的继承者们(文公、宪公、武公等),开始了对戎狄无休止的征伐。这不是堂堂之阵,更多是残酷的消耗战、偷袭战、堡垒推进战。
“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史记·秦本纪》)秦文公时,军队推进到岐山。他不仅打仗,还“收周余民”——那些在战乱中流散、躲藏在山林或成为戎狄奴隶的周人遗民。这些熟悉本地情况、渴望恢复家园的周人,成了秦人最好的向导、兵源和农耕劳力。
每占领一块地方,秦人立刻筑城(如“汧渭之会”筑城),建立军事据点,将占领地堡垒化、军事化。然后以这些据点为支点,继续向四周的戎狄部落挤压。战斗异常惨烈,秦国的君主常常亲征,许多公子、将领战死沙场。
第三步:土地转化,从战场到粮仓。
光打下来不行,还要能守住,能生产。秦人将夺来的土地,一部分赏赐给有功将士(军功爵制的雏形),一部分由国家直接控制,迁入秦人(和归附的周遗民)进行屯垦。他们带来了更先进的农耕技术(尤其是可能从周人那里学来的),将曾经的战场变为粮仓。军事征服与经济殖民同步进行,确保新占领地能反过来支撑下一场战争。
这是一场以国运为赌注的豪赌。秦人压上的,是几代人的生命和全部国力;他们想要的,不仅仅是岐丰的土地,更是那份“期权”背后隐含的政治地位跃升——从一个被鄙夷的“西垂大夫”,变成真正拥有广袤领土、被王室正式承认的诸侯。
四、期权的最终兑现与历史复利
秦襄公本人可能没能看到岐山。他在征戎途中去世。但他的子孙,坚定地执行着这份“期权合约”。
公元前770年,平王东迁,秦襄公受封为诸侯,但地盘还是原来那一小块。
公元前750年,秦文公“至岐”,实际控制岐地。
随后百年,秦武公伐邽、冀戎,初设县制;秦穆公更是在周王室早已式微的春秋中期,“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真正成了西方的主宰。
平王那张无奈的“空头支票”,被秦人用百年血战,一寸一寸地兑现成了实实在在的领土、人口和国力。关中平原,这个周王室被迫放弃的“祖产”,最终成了秦人东出争霸、乃至一统天下的核动力基地。
这份“期权”的回报率,高得惊人。它不仅仅给了秦人土地,更塑造了秦国的国民性格和国家制度:高度的军事化、对扩张的极度渴望、对军功的极度推崇、以及一种“自力更生、从血火中夺取一切”的强悍作风。这些,都深深烙印在了后来秦国的基因里,成为其最终扫灭六国的深层动力。
当二百年后的秦军将士高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诗经·秦风·无衣》)东出函谷关时,他们血液里流淌的,正是这百年血战磨砺出的勇毅与决绝。而这一切的起点,或许就是泾水岸边,秦襄公手中那片被汗水浸透的竹简,和那句遥远而沉重的王命:
“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第二十九章完)
就在秦人于西陲浴血奋战、用头颅兑换土地期权时,在周天子新家的眼皮子底下,另一场更加精巧、更加“文明”的领土兼并,正在悄然上演。东迁的周王室,虚弱得如同透明。而那位护送平王有功、被封在洛邑附近的郑武公,正微笑着,用一种近乎魔术师般的手法,将周边小国的土地,一块块“变”进自己的版图。下一章,拆解郑武公的兼并魔术,看一个新兴诸侯,如何在尊王的旗号下,行扩张之实,为春秋时代的兼并大戏,拉开华丽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