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的烟火气,是姜子牙立国时就刻进骨子里的。鱼盐的咸腥、铜锡的焦灼、还有来自四方商旅带来的各种奇怪味道,在这座“海王之国”的街巷里混杂发酵。而此刻,在齐国宫殿深处,另一种更炽热、也更精微的“气味”正在酝酿——那是野心,经过生死劫难淬炼后,变得沉静而磅礴的野心。
齐桓公小白,刚刚经历了一场从流亡公子到国君的极限逆袭。他靠着装死逃过管仲的箭,在鲍叔牙的谋划下抢先回国即位。现在,王座坐稳了,但椅子下面,是千疮百孔的摊子:长年内斗(与公子纠争位)耗损的国力,周边戎狄的威胁,还有中原那些老牌诸侯(鲁、卫、宋等)或明或暗的轻视。
他面前坐着一个人,一个他曾发誓要杀之而后快,现在却必须奉为师长、托以国政的人——管仲。
管仲很瘦,目光却像淬过火的针,能扎透最华丽的伪装,看到事物最核心的筋络。他没说太多虚的,直接摊开一张“资产负债表”,上面列着齐国的困境,也列着一个惊世骇俗的解决方案。
“君上欲安齐国,富国强兵,此易事耳。”管仲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的质感,“然欲称霸诸侯,则需另辟蹊径,做一笔天下最大的生意。”
“什么生意?”齐桓公身体前倾。
“‘尊王’的生意。”管仲缓缓吐出四个字,“郑庄公做过,但他只做成了‘小贩’。我们要做,就做成垄断巨头。”
一、获得“独家授权”:把“王旗”变成“商标”
做“尊王”生意,第一步是拿到“授权”。周天子(现在是周僖王\/周厘王)的处境,比桓王时更惨。郑庄公至少还射了天子一箭,齐桓公连天子面都还没见着。但这恰恰是机会——天子越弱,越需要“强援”,授予的“代理权限”就可能越宽泛。
管仲的策略是:主动、高频、高调地为王室解决麻烦。
第一单“投名状”业务,就瞄准了王室最头疼的邻居——北戎。山戎入侵燕国,燕国告急。燕国是召公之后,正经的姬姓诸侯,是王室的“自己人”。齐桓公二话不说,亲自率军北伐,大破山戎,一直打到孤竹国才还师。(《史记·齐太公世家》:“遂伐山戎,至于孤竹而还。”)
这一仗,政治意义远大于军事收获:
雪中送炭:在王室无力救援时出手,展示了齐国“尊王攘夷”的决心和能力。
树立典范:救了姬姓诸侯,等于告诉所有诸侯:看,我齐国是真心维护“自己人”,维护周室宗法秩序。
广告效应:北伐成功,展示了齐国强大的军事实力,让天下诸侯侧目。
紧接着,第二单、第三单业务接踵而至:帮邢国、卫国抵御狄人入侵,甚至帮他们重建被毁的都城(“邢迁如归,卫国忘亡”)。这些国家都是华夏诸侯,被夷狄攻击,王室无力庇护。齐国出手,不仅救了人,更赚足了“国际人道主义”和“华夏文明守护者”的名声。
这一系列操作下来,效果立竿见影。周天子(和周王室那帮还有点心气的臣子)看齐桓公,简直像看到了救星。以前诸侯强大,都是来欺负王室的(如郑)。现在居然有个强大的诸侯,主动来给王室“打工”,解决麻烦,还不要现钱(暂时)!
于是,授权顺理成章地来了。周天子派使者赐胙(zuo,祭肉),给予齐桓公一项空前殊荣:“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天子祭祀文王、武王,派宰孔赐给伯舅祭肉),并且特准齐桓公受胙时免于下拜。(《左传·僖公九年》)
这不仅仅是荣誉。这意味着周王室正式承认了齐桓公超然于其他诸侯之上的特殊地位,等于把“尊王”事业的全国总代理权,正式授予了齐国。那面“王旗”,在齐桓公手里,从一个虚弱的象征,变成了一个极具号召力的“注册商标”。
二、建立“分销网络”:葵丘之盟的“加盟店”大会
拿到了“总代理权”,接下来就是搭建销售网络,把“尊王”这个品牌和其背后的秩序(实则是齐国的霸权),推销给所有诸侯。
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在葵丘(今河南兰考、民权一带)大会诸侯。这不是一般的诸侯聚会,这是一次品牌发布会兼经销商加盟大会。
与会的有宋、鲁、郑、卫、许、曹等国国君,连周天子都派了代表(宰孔)参加。场面之盛大,前所未有。
盟约的内容,《孟子·告子下》记了个大概,有五条核心条款:
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谴责不孝,不要废黜已立太子,不要以妾为妻。)—— 这是维护宗法继承秩序,稳定各国统治,防止内乱。
尊贤育才,以彰有德。—— 树立道德标杆,其实也是拉拢各国人才。
敬老慈幼,无忘宾旅。—— 标榜仁政,收买人心。
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士的官职不能世袭,公务不兼摄,选拔贤士,不得擅杀大夫。)—— 这一条最狠,表面是限制诸侯权力,保护贵族,实则削弱诸侯国内部凝聚力,防止出现强有力的集权君主与齐国抗衡。
无曲防,无遏籴(di),无有封而不告。(不要筑堤独占水利,不要禁止邻国采购粮食,不要有封赏而不报告盟主。)—— 这是维护诸侯国间的经济流通和“外交透明”,本质是齐国作为盟主,要掌握各国间的资源分配和重大事务知情权、干预权。
看明白了吗?葵丘之盟,齐桓公是以“天下秩序总设计师”和“国际公约监督者”的身份出现的。他用周天子的名义(宰孔在场就是背书),制定了一套看似公平、实则处处有利于维护现状(齐国霸权下的现状)和制约潜在挑战者的“国际法”。
诸侯们宣誓遵守,就等于加入了以齐国为盟主的“霸权体系连锁店”。齐国是总部,提供品牌(尊王)和保护(攘夷),各诸侯是加盟店,要遵守总部的规矩(盟约),并定期缴纳“加盟费”(贡赋、听调等)。
三、核算“隐形收入”:霸权带来的真金白银
那么,齐桓公如此大动干戈地“尊王”,开大会,定规矩,到底能赚到什么?仅仅是虚名吗?不,隐形收入巨大而实在:
1. 政治溢价:定价权与仲裁费。
成为霸主后,齐国获得了国际事务的定价权和最终仲裁权。诸侯间的纠纷(如领土、继承),谁对谁错,齐桓公说了算。仲裁不会白干,胜诉方(或想得到支持的一方)必须支付高昂的“政治咨询费”和“安保费”——通常是土地、城池、珍宝。齐国的疆域在桓公时代明显扩大,很多不是打下来的,是“仲裁”来的。
2. 经济特权:贸易通道与资源杠杆。
“无遏籴”等条款,保障了物资(尤其是粮食)在同盟内的流通。齐国地处东海,拥有鱼盐之利,是当时的“资源出口大国”。成为盟主后,它能更有效地利用经济手段影响、控制他国。比如,对不听话的诸侯进行“经济制裁”(中断贸易),对听话的则给予优惠。齐国的商贸网络借此遍布中原,抽取巨额贸易利润。
3. 军事摊派:低成本扩张与风险外包。
以“尊王攘夷”或惩罚“无道”为名发动战争,可以合法地调动同盟诸侯的军队和物资。仗是大家一起打,成本分摊,但最大的战果(政治声望、战略要地)往往归齐国。齐国用别人的兵,办自己的事,风险还共担。
4. 人才虹吸:天下智囊的归附。
霸主地位就像一个强大的磁场,吸引了各国不得志或寻求更大舞台的人才前来投奔。管仲、鲍叔牙之后,宁戚、隰(xi)朋等大批贤能聚集齐国,为齐国持续输出智力。这比任何单一国家的内部培养效率高得多。
5. 安全环境:从“四战之地”到“盟主核心”。
齐国也是“四战之地”,但成为盟主后,周边诸侯从潜在的敌人变成了盟友或附庸,安全环境极大改善。齐国可以更从容地经营东方,甚至将防务压力部分转移给前沿诸侯(如鲁、卫抗狄)。
这些“隐形收入”,没有直接写入葵丘盟约的账本,但每一笔,都在实实在在地壮大着齐国的国力,巩固着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霸主地位。他把“尊王”从郑庄公那里学来的“套利生意”,做成了一套有品牌、有网络、有规则、有稳定现金流的帝国级商业模式。
当与会的诸侯们在葵丘的祭坛前献血为盟,向着齐桓公和周天子的方向跪拜时,他们或许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秩序”回归。但他们未必意识到,这套新秩序的终极cpU和最大股东,已经不再是洛邑那个衰弱的王室,而是眼前这位笑容温和、手段却如东海般深不可测的东方霸主。
周天子的“王旗”,在齐桓公手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只是旗杆,已经牢牢握在了临淄的手中。
(第三十四章完)
葵丘的盟誓声还在黄河畔回荡,齐桓公的霸业看似如日中天。但这套精巧的霸权商业模式,有一个极其脆弱的核心命脉——它高度依赖一个稳定、富庶、军力强大的齐国作为“总部”来支撑。那么,齐国这令人艳羡的国力,究竟从何而来?下一章,让我们走进齐国真正的“印钞机”和“兵工厂”——管仲的盐铁专卖局,看这位千古奇相,如何用国家垄断的资本之手,在不动声色间,铸造出春秋第一霸主的钢铁脊梁和黄金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