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在夕阳下泛着暗金色的光,缓缓流过王城(洛邑,今洛阳)的南郊。河对岸,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军营,楚军猩红色的旗帜在晚风中懒洋洋地飘着,像一片片凝固的血痂。中军大帐前,楚庄王熊侣按剑而立,目光越过不宽的河面,落在对岸那座象征着天下共主、却已显破败的周王城上。
他刚刚在邲(bi)之战(今河南荥阳北)把不可一世的晋国大军打得丢盔弃甲,中原诸侯震动。此刻携大胜之威,陈兵于周天子家门口,不是为了攻城——那太蠢,会立刻成为天下公敌。他是来观光的,或者说,是来亮肌肉,顺便做一件想了很久、也憋了很久的事。
风吹动他颌下的短须,也带来对岸城墙上那些周室守军紧张而压抑的气息。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转头问身边的大夫王孙满——这位是周王室派来劳军(实为探听虚实)的使者,出身王族,以博闻善辩着称。
“喂,王孙大夫,”熊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故意为之的随意,在安静的河边显得格外清晰,“我听说,当年大禹铸了九鼎,三代相传,是为镇国之宝。如今这九鼎,就在洛邑的明堂里供着吧?”
王孙满心头一紧,面上仍保持恭谨:“回大王,确在明堂。”
熊侣点点头,仿佛只是闲聊,接着问出了那句石破天惊、让王孙满和所有听到的周人魂飞魄散的话:
“那你说说看……这九只鼎,究竟有多大,又有多重啊?”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只有洛水汩汩的流淌声,和远处楚军战马偶尔的响鼻。
问鼎之大小轻重?这根本不是技术性问题!鼎的大小重量是秘密吗?或许是的,但更关键的是,只有天下的主人,才有资格关心、衡量、甚至移动这象征天命与王权的神器。你一个诸侯,哪怕是强大的诸侯,问这个,想干什么?
《左传·宣公三年》记下了这历史性的一问:“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洛,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
一、南蛮的逆袭:从“筚路蓝缕”到饮马黄河
要理解楚庄王这一问背后复杂的心理,得先看看楚国的“发家史”。
楚国先祖最早被封在丹阳(今湖北秭归),地方偏僻,爵位只是子爵(楚子),在讲究等级的周朝封建体系里,属于边缘角色。中原那些姬姓诸侯,看楚国就跟看乡下远亲差不多,背后常蔑称其为“荆蛮”或“南蛮”。
早期楚国国君,比如熊绎,去参加周天子的盟会,只能负责在会场外看守祭神的火堆,连进殿的资格都没有。这种屈辱,刻在了楚人的集体记忆里。
但楚人有股狠劲。他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左传·宣公十二年》),驾着柴车,穿着破衣,在江汉之间的山林沼泽里硬生生开辟出国土。他们吞并了无数南方小国和部落(“汉阳诸姬,楚实尽之”),地盘越来越大,实力越来越强。
到了楚庄王的爷爷楚成王、父亲楚穆王时,楚国已经成为南方巨无霸,屡次北伐,把中原诸侯打得够呛,甚至逼得郑国这样的“中原枢纽”不得不“朝楚暮晋”,两头讨好。
可实力上来了,地位和名声却没跟上。在中原诸侯尤其是周王室和晋国这样的“华夏正统”看来,你楚国再能打,也不过是个暴发户,是“蛮夷”,是文明世界的挑战者而非领导者。你的盟会,被嘲讽为“夷狄之会”;你的军队,被称为“蛮夷之师”。
楚庄王熊侣刚即位时,或许也曾迷茫过。他一度沉迷酒色,三年不理朝政,像极了昏君。直到大夫伍举进谏,用隐语问他:“有鸟在于阜,三年不蜚不鸣,是何鸟也?”庄王答:“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史记·楚世家》)
“一鸣惊人”后,他整顿内政,任用贤能(如孙叔敖),国力军力更上一层楼。邲之战大败晋国,是他“冲天”的时刻。军事上,他已证明了自己有争夺霸主的实力。但文化上、政治上、象征意义上,他楚国依然被排斥在那个以周礼为核心的“华夏俱乐部”之外。
这口气,他憋了很久。现在,他站在了周王室的大门口,手握天下最强的军队。他不仅要展示肌肉,他还要用最直接、最刺激的方式,去叩问,甚至挑衅那个维系了数百年的正统秩序。
问鼎,就是他的方式。
二、王孙满的防御:用“德”与“天命”筑起无形高墙
面对楚庄王这赤裸裸的、充满威胁意味的询问,王孙满的冷汗可能已经浸湿了内衣。但他不是普通使者,他是周王室的颜面,更是周礼文化的活字典。他知道,此刻刀剑或许在楚王手里,但话语的武器,在他这里。
他没有回答鼎的具体尺寸重量,那样就落入了楚王的陷阱。他跳出了具体问题,直接抬出了最高的原则:
“在德不在鼎。”(《左传·宣公三年》)
(统治天下在于德行,不在于鼎。)
一句话,先定了调子:你问鼎轻重?外行了不是?得天下靠的是“德”,不是鼎这个死物件。
接着,他开始“科普”九鼎的来历和意义:夏禹有德,天下贡献青铜铸成九鼎,代表九州。从此,“贡金九牧,铸鼎象物”,让百姓认识鬼神奸邪,得以规避。后来“桀有昏德,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夏桀无德,鼎迁到商;商纣暴虐,鼎迁到周。)
这段历史叙述,是在强调:鼎是“天命”与“德政”的物化象征,它随着“德”的转移而转移。谁有德,鼎就跟谁走;谁失德,鼎就离谁而去。
然后,他抛出了核心论点:“成王定鼎于郏鄏(jiá ru,即洛邑),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周成王将九鼎安置在洛邑,占卜预示将传世三十代,享国七百年,这是上天之命。现在周朝的德运虽然衰微了,但天命还未改变。九鼎的轻重,不是您可以问的。)
这段话,绵里藏针,滴水不漏:
1.强调天命未改:周王室再弱,也是“天命”所在,这是最高合法性,不容置疑。
2.暗示德运有亏的是你:你楚国虽强,但“德”呢?你们“筚路蓝缕”可以,但“德”够格承接天命吗?
3.划定界限:鼎的归属是“天”决定的,不是靠武力强问的。你没资格问。
王孙满的回应,是用文化的软实力,对抗军事的硬实力。他筑起了一道由“德”、“天命”、“礼法”构成的无形高墙,试图将楚庄王这头武力值爆表的猛虎,挡在“华夏正统”的精神殿堂之外。
三、庄王的算盘:挑衅、试探与自我正名
楚庄王听完王孙满这番义正辞严又无懈可击的回答,是什么反应?
史书记载很简单:“楚子乃还。”楚庄王就退兵了。
他怂了吗?未必。更可能的是,他得到了部分想要的答案,也看清了某些界限。
他问鼎,本就不是真想把鼎搬回郢都(那会引发众怒,成本太高)。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政治姿态和战略试探。
目的之一:极限施压,测试周王室和中原的底线。 我就兵临城下,就问最敏感的问题,看你们怕不怕?看你们如何反应?周王室的回应(派王孙满)和回答,让他摸清了对方虽然虚弱,但依然握有“天命”这张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底牌,且这张牌在舆论上依然有相当分量。直接撕破脸皮强夺,性价比太低。
目的之二:宣泄不满,表达诉求。 用最刺激的方式,向全天下宣告:我楚国,已经强大到可以站在这里,讨论“鼎”的归属问题了!你们不能再无视我,不能再把我当蛮夷!这是一种愤怒的呐喊,也是一种渴望被承认的身份宣告。
目的之三:为自己“正名”做铺垫。 邲之战是军事胜利,问鼎是政治宣言。两者结合,才能塑造一个完整的“霸主”形象。他或许已经意识到,光打赢晋国不够,还需要在“道义”或“威名”上,留下足够震撼的印记。问鼎,就是这个印记。无论周王室如何回答,“楚庄王问鼎”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他青史留名,让天下人重新审视楚国的分量。
他退兵,不是因为被王孙满的道理说服,而是因为试探完成,姿态已足。继续僵持或升级冲突,无益于他的霸业。他需要消化邲之战的胜利果实,巩固新的霸权体系。
四、自卑的烙印:强者的文化焦虑
“问鼎”事件,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楚国这个南方巨人心底深处那份难以消除的文化自卑。
他们可以开疆拓土,可以击败最强大的对手,可以在物质和军事实力上碾压许多中原国家。但他们始终无法摆脱“蛮夷”的出身标签,无法真正融入、更无法主导那个由周礼编织的“华夏”价值体系。他们渴望被承认,渴望获得与实力相匹配的文化地位和政治名分。
这种自卑与强大的矛盾,造就了楚国独特的性格:既豪迈奔放(如楚辞的浪漫),又敏感易怒(对“蛮夷”称谓的激烈反应);既羡慕中原文明,又刻意保持自身的特色(如楚地巫风、服饰、语言)。
楚庄王的“问鼎”,是这种矛盾心理最极致的爆发。他用最强硬的姿态,去触碰最核心的礼法禁忌,本质上是一次绝望的身份叩问:我们这么强了,够格了吗?能进来一起玩了吗?
王孙满用“在德不在鼎”和“天命未改”挡了回去,答案依然是:不够格,时机未到。
这或许让楚庄王感到挫败,但也让他和后来的楚国统治者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纯粹的武力,无法真正征服人心,也无法完全洗刷出身的“原罪”。楚国的霸业,终究带着一丝“非正统”的遗憾和孤独。
洛水依旧东流,楚军的大营拔寨而起,向南退去。但“问鼎”的余波,却长久地回荡在历史长廊中。它宣告了一个武力至上的新时代正在逼近,也昭示着旧有的礼法秩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已经苍白到只能用“天命”这类虚幻的概念来勉强自卫。
那头被中原视为“蛮夷”的南方巨兽,已经用爪牙扣响了殿堂的大门。虽然这次它被语言的盾牌挡了回去,但所有人都知道,下一次,它带来的可能就不只是问题了。
(第四十四章完)
问鼎的豪言随着楚军南撤而暂歇,但楚晋争霸的硝烟远未散尽。邲之战的耻辱,像一根毒刺扎在晋国心头。六年后(公元前597年),晋景公意图雪耻,发兵救郑,与楚庄王再次对峙于黄河边。然而,晋军内部将帅失和、意见分歧的痼疾,在关键时刻再次发作。一场本可挽回颜面的战役,最终演变成比邲之战更丢脸的溃败。下一章,邲之战溃——看晋国这台曾经无敌的战争机器,如何从内部生锈、卡壳,在对手和自家人的双重“助攻”下,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