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的道路在几个连续的晴日下终于变得坚实,虽然仍有些坑洼,但已不妨碍人车通行。空气中冰雪消融的湿润气息,逐渐被泥土苏醒的芬芳和草木萌动的生机所取代。春耕的序曲,在解冻的大地上悄然奏响。
林枫的生活节奏也随之加快。他重新开始走访各个合作社和生产队,查看春耕准备,现场解答技术问题。而那本油印的《实用工农技术浅言》(征求意见稿),也跟随着他的脚步,以及王铁柱这样初步成长的“播火者”的口耳相传,开始在更广阔的基层接受实践的检验。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也是暴露问题的最佳镜鉴。
在红星合作社,孙社长指着手册里一幅关于合理密植的示意图,有些为难地对林枫说:“林工,这图上画的株距行距,看着是清楚,可到了地里,眼睛一瞄,手一撒种,就差出去老远。有没有更‘笨’一点的法子,让大伙儿更容易照着做?”
在另一个以种植玉米为主的公社,一位老农拿着手册,翻到病虫害防治那几页,皱着眉头:“林同志,这上面说的啥‘蚜虫’、‘螟虫’,俺们就知道是腻虫、钻心虫,样子也对得上,可这配的草药方子,里头好几味药,俺们这山坡上找不着啊!”
这些问题反馈到林枫这里,他并没有感到意外或沮丧,反而觉得无比真实和宝贵。手册不是圣经,它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打磨,才能真正贴合这片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人们。
晚上,他将在各个地方收集到的问题和反馈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苏念卿坐在他对面,就着灯光,也在翻阅手册。她现在认识的字多了不少,已经能大致读懂大部分内容。
“这里,”她指着“生活巧思”部分一段关于利用废旧铁丝制作简易晾衣架的文字,“只说用铁丝弯,没说要多粗的铁丝,弯成啥样才不容易掉衣服。要是能配个图,或者说得再细点,可能就更好了。”
林枫接过手册,看着那段文字,点了点头。确实,对于缺乏相关经验的人来说,“用铁丝弯”这个描述太模糊了。他立刻在旁边空白处画了一个简单的草图,标注了建议的铁丝粗细和几个关键的弯曲角度。
“你说得对,”他放下笔,对苏念卿说,“很多我们觉得理所当然的细节,对于第一次接触的人来说,可能就是一道坎。手册要真正有用,就得把这些坎都填平。”
他意识到,手册的修改,不仅仅是修正错误,更是一个“翻译”和“降维”的过程——将相对抽象的原理和技术语言,“翻译”成最直白、最具体、最容易操作的行动指南;将看似高深的知识,“降维”到没有任何基础的普通劳动者也能理解和应用的水平。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对基层实际情况的深刻理解。苏念卿的视角,恰恰弥补了他作为技术提供者可能存在的盲区。
“念卿,”林枫看着她,语气认真,“以后你看手册,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完全不懂的人,看到哪里觉得迷糊,哪里觉得看不懂、做不来,就都记下来告诉我。”
“嗯!”苏念卿用力点头,感到自己参与到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中,眼神里充满了责任感。
接下来的日子,林枫对手册的修改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不再仅仅坐在书桌前推敲文字,而是更多地结合实地考察和反馈,对内容进行“接地气”的改造。
他将合理密植的示意图,补充了用脚步丈量、用木棍做标记的“土办法”;将那些不易获取的草药,替换成当地更常见、有类似效果的替代植物,并附上了简单的识别特征图;将许多操作步骤分解得更细,增加了“注意事项”和“可能遇到的问题”栏目……
苏念卿也忠实地履行着她的“挑刺”职责。她站在一个初学者的角度,逐字逐句地阅读,遇到任何觉得含糊、跳跃的地方,都会标记出来,和林枫讨论如何表述得更清楚。她的问题往往非常具体,比如“和泥到底要和到啥程度?”“这个‘小火慢炖’是多小的火?炖多久?”这些细节,恰恰是确保技术能够被准确复制的关键。
春耕的田野上,人们忙碌的身影与破土而出的新绿交织成一幅充满希望的画卷。而在林枫家中,灯下的两人,则在进行着另一场无声的耕耘——他们精心打磨着那本手册,希望它能像一颗颗饱满的种子,伴随着春风雨露,在这片渴望改变的土地上,扎下坚实的根,发出茁壮的芽。
手册的试炼刚刚开始,前路必然还有更多的挑战和修正。但林枫相信,只要紧贴大地,倾听来自田野的声音,与身边这个最了解生活本真的人携手同行,这本手册终将褪去生涩,成长为真正能服务于千千万万劳动者的、有生命力的知识之树。而这个过程本身,也是他与这个时代、与苏念卿,共同成长、深度融合的珍贵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