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组撤离后的日子,像被拉长的皮筋,表面松弛,内里却依旧紧绷。春耕的忙碌掩盖了许多暗涌,但林枫和苏念卿都清晰地感受到,一双无形的眼睛仍在注视着他们。
夜校的提高班依旧空置,那间教室的门时常锁着,成了某种象征。林枫将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对现有改良设备的“维护指导”上。他不再提出新的改造方案,而是专注于如何让那些正在使用的播种机、脱粒机更持久、更稳定地运行。
在红星合作社,他手把手教年轻的社员如何更精确地判断齿轮磨损程度,如何用最简易的工具完成日常保养。“机器就像地里的庄稼,你用心伺候它,它才能好好给你出力。”他擦拭着沾满油污的双手,对围观的社员说道。这些话朴实无华,却将一种“珍视工具、精益求精”的态度,潜移默化地传递出去。
王铁柱成了这些“维护知识”的主要传播者。他利用检修农机的机会,将林枫教给他的保养技巧和故障预判方法,一点点扩散开。这个过程缓慢而隐蔽,如同春雨润物,不追求立竿见影的效果,只求将技术的根须扎得更深、更广。
苏念卿的识字课堂,则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技术避风港”。她将许多农具的正确使用方法、安全操作规范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在教妇女们识字的同时,也让这些实用的知识深入人心。当有学员问起某个改良农具的细节时,她会巧妙地引导:“咱们先认全这几个字,看懂说明书,就知道它是咋回事,该怎么爱护了。”她避开了敏感的“改造”话题,转而强调理解和规范使用。
然而,外部的压力并未因他们的低调而减少。县里关于“非标设备处理意见”的风声时不时传来,版本各异,但都指向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之前一些态度积极的社员,见面时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交谈也止于客套的寒暄。一种无形的隔阂,在悄然滋生。
这天,林枫从外面回来,脸色比平日更显沉静。苏念卿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高,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给他倒了杯温水。
“今天去柳林互助组,”林枫接过水杯,声音有些低沉,“他们那台改良过的播种机,主轴有点问题,我本来想帮忙看看,他们的组长……婉拒了。说是不敢再动,怕担责任,等县里统一处理。”
苏念卿的心微微一揪。柳林互助组的组长,之前对林枫的技术是十分信服的。这种变化,比直接的指责更让人感到无力。
“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苏念卿轻声说,既是安慰林枫,也是理解对方的处境。
“我知道。”林枫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那架静静转动的风力发电机上,“我只是觉得,有时候,恐惧比技术本身的缺陷,更能束缚住人的手脚。”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过了一会儿,苏念卿像是想起什么,走到炕柜边,从最底层取出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小本子,递给林枫。“给,你看看这个。”
林枫有些疑惑地接过,打开蓝布,里面是一个手工装订的粗糙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是苏念卿工整的字迹,记录着过去一年里,不同社员使用各种改良农具后,节省的工时、提升的效率、减少的故障,甚至还有一些社员朴素的评价和感受。她没有记录任何技术细节,只记录了“人”和“效果”。
“我想着,”苏念卿看着他,眼神清澈,“就算以后那些机器真的不能用了,这些东西……至少能证明,它们曾经实实在在地帮到过大家。这些记忆,总不会被收走。”
林枫一页页翻看着,上面记录着“红星合作社何大嫂:用省柴灶,今年冬天炒年货省了将近一半柴火,高兴得直说好。”“农机站学徒小赵:跟着王技术员学会调播种机,现在能独立处理小毛病,觉得自己有用了。”……这些看似琐碎的记录,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
他抬起头,看着苏念卿,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在他专注于技术本身,思考如何应对打压时,她却用一种更柔软、更持久的方式,守护着他们所做事情的价值和意义。
“念卿……”他喉头有些发紧,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唤和深深的目光。
苏念卿看懂了他眼中的情绪,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小声道:“我就是……随便记记。”
林枫合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用蓝布重新包好,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这不是随便记记,”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这是最有力的证明。”
他将本子紧紧握在手中,感受到一种从她那里传递过来的、沉静而坚韧的力量。外界的打压可以限制他们的行动,可以悬置那些机器,却无法抹杀已经发生的改变,无法切断人与人之间因技术改善而产生的真挚情感,更无法摧毁他们彼此之间这份在逆境中愈发深厚的理解与守护。
夜幕降临,小院的灯火依旧。在这无声的耕耘与心照的守护中,他们仿佛拥有了抵御一切寒流的底气。前方的路依然未知,但只要这些温暖的记忆还在,只要彼此信任的目光还在,他们就能在漫长的等待中,积蓄着力量,直到冰雪消融,春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