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后,天气彻底转凉,人们换上了厚实的棉袄。就在秋粮入库、田野暂时休憩的当口,县里派出的“农业技术推广规范化调研小组”正式进驻了城关镇。小组由县农业科牵头,文教局、物资站各派一人参加,带队的是农业科那位曾与林枫“偶遇”的李副科长。
消息像一阵冷风,迅速传遍了夜校和各个合作社。王铁柱气得直拍桌子,几个骨干学员也面露忧色。大家都明白,这“调研”是冲着什么来的。
林枫接到正式通知时,正在工作棚里调试一个试图利用废弃自行车零件改进的手摇玉米脱粒器。他平静地放下工具,擦了擦手,对前来通知的公社干事说了声“知道了”。
苏念卿站在他身后,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围裙一角,眼中难掩担忧。林枫回过头,对上她的视线,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声道:“别担心,事实胜于雄辩。”
调研小组的“调研”方式很直接。第二天,李科长便带着两名组员来到了夜校。他们没有提前打招呼,径直走进了正在上课的教室。
教室里,苏念卿正在基础班讲解如何利用石灰和草木灰配置简单的防虫剂。看到突然进来的干部,学员们有些骚动,苏念卿也停顿了一下,但很快稳住心神,继续用清晰的语调讲完了要点,然后才礼貌地请几位干部到后面就坐。
李科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和组员在后面坐下,拿出笔记本记录着什么。整堂课,他都在观察,观察课堂秩序,观察教学内容,观察学员反应。
课后,李科长没有离开,而是走到讲台前,拿起一本《实用工农技术浅述》翻看。
“苏念卿同志是吧?”李科长抬眼看着苏念卿,语气还算平和,“这手册里的内容,都是你讲的这些?”
“大部分是,”苏念卿不卑不亢地回答,“更深入的技术原理和改良细节,由林枫同志在提高班讲解。”
“哦?”李科长挑了挑眉,“妇女同志讲授这些,能保证准确吗?会不会误导学员?”
苏念卿脸颊微微泛红,不是害羞,而是因这种隐含的轻视感到一丝气愤。她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语调平稳:“李科长,手册里的每一个字,我都和林枫同志反复核对过。所有的防虫土法,我们都经过实际验证,并且注明了适用情况和注意事项。学员们的反馈也很好,红星合作社的孙社长可以证明,他们今年用了这个方法,仓里的虫子少了很多。”
她的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让李科长一时语塞,只得合上手册:“嗯,了解情况嘛,总要多方面听取意见。”
下午,调研小组又跟着林枫去了红星合作社的打谷场。场上,那几台经过改造的播种机和脱粒机已经检修完毕,整齐地停放在库房里。王铁柱正带着几个学徒给机器做入冬前的保养上油。
李科长指着那台改进的播种机,问林枫:“林工,这台机器,经过县农机站的鉴定吗?安全性有保障吗?”
林枫平静地回答:“李科长,这台机器是在原有‘东风-2型’播种机的基础上进行的局部改良,主要是加装了弹性排种器和自清洁刮板,核心结构没有变动。安全性方面,我们进行了超过两百小时的田间负载测试,记录了所有数据,未发生任何安全事故。改造前后,这台机器的作业效率和播种均匀度提升了约百分之十五,故障率下降了百分之三十。这些数据,手册的附录和合作社的使用记录里都有详细记载。”
他语气平和,数据确凿,让人难以反驳。
李科长旁边物资站的那位组员插话道:“但是你们这些改造,用了不少计划外的轴承和钢材吧?这不符合物资管理规定啊。”
王铁柱忍不住插嘴:“俺们用的都是废旧零件和边角料!能修就修,能替就替,没多占计划指标!”
林枫抬手示意王铁柱稍安勿躁,继续对那位组员说:“这位同志说得对,物资管理有规定。我们所有的改造,都遵循‘节约、代用、利废’原则,并且详细记录了每一件外来材料的来源和用途。如果上级认为有必要,我们可以提供完整的清单。我们认为,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充分利用现有资源进行技术改造,提升生产效率,与国家的节约精神是一致的。”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规定,又阐明了自身做法的合理性和正当性。调研小组的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没再说什么。
一天的“调研”结束,李科长带着组员离开时,脸色并不好看。他们显然没有找到预期的“硬伤”和“混乱”,反而接触到了扎实的工作、详实的数据和群众真诚的认可。
回去的路上,王铁柱兀自愤愤不平:“这帮人,就是来找茬的!”
林枫望着远处沉落的夕阳,语气依旧平静:“他们也是在履行职责。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我们的角度,我们用汗水换来的成果,清楚地摆给他们看。”
苏念卿一直默默跟在林枫身边,听着他与调研组的对答,看着他沉稳如山的身影,心中那份担忧渐渐被一种更坚实的信任所取代。她悄悄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林枫微微一愣,随即反手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田埂上的风带着寒意,但两人交握的手却传递着温暖和力量。
调查组的到来,像一场突然的寒流,考验着这片土地上萌发的技术新芽。但林枫和他的伙伴们,用事实和数据,在田埂上进行了一场无声却有力的答辩。这场答辩,远未结束,但他们已经证明了,真正的生命力,源于泥土,源于实践,源于那份为民服务的赤诚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