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组的调查并未因第一天的僵持而停止,反而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渗透进夜校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开始更频繁地、更隐蔽地找学员“聊天”,试图从侧面打开缺口。
这天下午,工作组那位来自文教局的干事,在课间“偶遇”了红星合作社的小陈——一个平日里有些腼腆、但学习格外刻苦的年轻社员。
“小陈同志,学习挺认真啊。”干事递过一支烟,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
小陈连忙摆手,表示不会,眼神有些局促。
“别紧张,就是随便聊聊。”干事自己点上烟,吐出一口烟雾,“你觉得林老师这人怎么样?他教的那些东西,有用吗?”
小陈低着头,搓着衣角,声音不大但清晰:“林老师……是好人。他教我们认字,还教我们怎么看懂农机说明书,咋保养机器。以前机器坏了,俺们就知道干着急,现在……现在起码知道大概是哪儿出了毛病,能自己先拾掇拾掇,省了不少事,也少耽误工夫。”
“哦?就这些?”干事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听说,他还教你们怎么自己改机器?这可不是小事,弄不好要出问题的。你有没有跟着改过?”
小陈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他用力摇头:“没,没有!林老师就是讲道理,画图给我们看,说为啥那么改能省力。动手的事儿,都是王技术员他们弄的,俺……俺就是看看,学点道理。”他顿了顿,像是鼓起勇气补充道,“不过,合作社里那些改过的机器,确实好使了,下种匀实,毛病也少了,大伙儿都这么说。”
干事的笑容淡了些,拍了拍小陈的肩膀:“嗯,知道了。好好学文化是正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类似的情景,在不同的学员身上以不同的方式上演着。有人被问及夜校是否“煽动”过什么,有人被问及林枫是否“抱怨”过上级。然而,工作组得到的,大多是学员们对识字有用的感激,对生产知识学习的肯定,以及对林枫人品的朴素信任。关于那些敏感的技术改造,大家要么避而不谈,要么将功劳和责任都推给了“按图纸办事”的王铁柱。
这些看似零散、朴素的“证词”,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声却强大的力量。它们无法直接驳斥工作组的指控,却像柔软的藤蔓,缠绕着那些试图劈砍下来的利斧,使其无处着力。
晚上,工作组的人照例离开后,夜校再次陷入沉寂。林枫和苏念卿在办公室里,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工作组要求节约用电,电灯被限制使用),整理着被反复翻查后略显凌乱的物品。
“今天,小陈他们……”苏念卿一边将散落的粉笔头捡回盒子,一边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林枫正在擦拭那块小黑板,闻言动作顿了顿。他当然听王铁柱说了白天工作组找学员谈话的事。“嗯,我知道。”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复杂的情绪,“难为他们了。”
他知道,在这些朴实的社员心里,站出来为他说话,是需要勇气的。这份沉默的支持,比任何公开的声援都更显珍贵,也让他肩上的责任感愈发沉重。
“他们相信你,”苏念卿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因为他们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
林枫放下抹布,转过身,目光落在苏念卿脸上。煤油灯的光晕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念卿,”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理解、被支撑的暖意,“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太固执了?如果……如果稍微妥协一点,也许夜校还能保住,大家还能像以前一样……”
“那不是你。”苏念卿打断他,语气罕见地带着一丝执拗,“如果你妥协了,那就不是林枫了。大家相信的,正是这个认准了道理、肯为他们对的事情去坚持的林枫。”她伸出手,轻轻拂去他肩头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粉笔灰,动作自然而轻柔,“你想让大家日子更好,想让大家都能用上更趁手的家伙什,这没有错。只要根子是对的,就不怕风雨。”
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来微弱的温度和坚定的力量。林枫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与自己同频共振的信念,心中那片刻的动摇瞬间烟消云散。他伸出手,覆盖住她尚未完全收回的手,紧紧握住。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有力,“根子没错,就不怕。就算这盏灯暂时被罩住了,光还在心里,总能找到缝隙透出去。”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双手交握,彼此的目光在无声中交汇,传递着无需言说的理解、支持与共同进退的决心。办公室外,夜风掠过空荡的院落,发出呜呜的声响。院内那盏被限制使用的电灯,虽然此刻黯淡,但灯丝仍在,等待着重新点亮、照亮前路的时刻。
工作组的调查如同探照灯,试图找出阴影与瑕疵,却意外地照见了深植于泥土的根系与人心向背的力量。这些无声的证词,和身边人坚定的守护,成为了林枫在风雨中最坚实的铠甲。他知道,前方的路或许会更加艰难,但他并非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