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夏浅,田野里的庄稼一片葱茏,长势喜人。看似平静的城关镇,却仿佛暴风雨前的闷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工作组虽然撤离,但那双无形的眼睛似乎从未离开,而且盯得更紧、更具体了。
文教局那位新来的干事,姓钱,几乎成了夜校的“常客”。他不像之前工作组那样大张旗鼓,而是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出现在课堂后排,或者“偶然”在放学路上与学员“闲聊”。他不再泛泛地问教学情况,问题变得极具针对性:
“听说林枫同志以前不是本地人?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苏念卿同志嫁过来之前,是在哪个村?她娘家成分怎么样?”
“王铁柱经常私下找林枫吧?他们都聊些什么?”
“参加提高班的那几个学员,最近还跟林枫有联系吗?”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冰冷的探针,试图刺探林枫及其周围人的背景和关系网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监视、被调查的紧张感,许多学员感到不安,下课便匆匆离开,不敢多作停留。
林枫和苏念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针对个人背景和人际关系的调查,比单纯的技术审查更具威胁性,因为它可能从根源上否定一个人的“可靠性”。
“他们这是想从根子上刨。”一天深夜,林枫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地对苏念卿说。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
苏念卿走到他身边,将一件外衣披在他肩上。“身正不怕影子斜。你的过去,我的出身,都清清楚楚,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她的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但紧握着衣角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我知道。”林枫转过身,握住她微凉的手,“但我担心会连累你和铁柱他们。还有那些学员……”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看来,有些准备必须提前了。”
他所说的“准备”,是更彻底的“蛰伏”和“切割”。他不再让王铁柱以任何形式与自己公开接触,即便是“顺便”的维修也停止了。他叮嘱王铁柱和那几个核心学员,近期务必低调,将之前藏好的资料保管好,非必要绝不取出。
在夜校的教学中,林枫变得更加“纯粹”。他几乎不再涉及任何与机械、技术原理相关的内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最基础的识字和文化普及上。他的课堂,严谨、规范,甚至显得有些刻板,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却也失去了往日那种激发思考的活力。
苏念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知道,他是在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切断所有可能被攻击的线索,保护身边每一个人。她只能更加努力地经营好基础班,用她的温和与耐心,维系着夜校最后的一点温度,也给那些依旧信任他们的学员,保留一个可以安心学习的地方。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暗流中炸响——青石峪的周支书,被公社停职审查了!
传来的消息语焉不详,只说是“涉及违规接受非计划技术指导,可能造成集体财产损失和不良影响”。
林枫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批改学员的作业,手中的毛笔“啪”地一声掉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苏念卿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们立刻明白,这绝不是孤立事件。青石峪地处偏远,所谓的“技术指导”只有他们去过,那些简易工具也只有他们帮忙制作。这分明是敲山震虎,是冲着他们来的!周支书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成了警告他们的牺牲品!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苏念卿的声音带着颤抖,既是愤怒,也是为周支书感到不公和愧疚。
林枫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股冰冷的怒火从他心底升起,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没想到,对方的手段会如此下作,会牵连到毫不相干的基层干部。
他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冲,似乎想立刻去公社为周支书辩白。
“林枫!”苏念卿急忙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你不能去!你现在去,不正中了他们的圈套吗?他们会说你们串通,会说周支书是因为你们才犯错误的!”
林枫的脚步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此刻的任何举动,都可能给周支书带来更大的麻烦,也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境地。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冲动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你说得对。”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无力,深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可以面对技术的难题,可以承受工作的压力,却无法对抗这种利用权力、罔顾事实的构陷。
夜幕降临,小院里一片死寂。没有了往日的灯火和讨论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气氛。
苏念卿看着林枫如同困兽般在屋里踱步,背影充满了挫败和愤怒,她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将脸颊贴在他紧绷的脊背上。
“不是你的错,”她哽咽着说,“是那些人的心……坏了。”
林枫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他握住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感受到她传来的微弱却坚定的温暖和支撑。
“周支书是因我们受累,”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决绝,“这份情,我记下了。现在我们不能动,但不代表永远不能动。念卿,把周支书的事情,还有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详细记下来。时间,地点,人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点都不要漏。”
苏念卿抬起头,看着他重新变得锐利的眼神,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准备“账本”,一本记录着不公和压迫的账本。
“好。”她用力点头。
青石峪的事件,像一道分水岭。它标志着暗处的较量已经升级,不再局限于技术和理念之争,而是蔓延到了更残酷的人身攻击和权力倾轧。无声的惊雷已经炸响,虽然暂时没有暴雨倾盆,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预示着,更激烈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林枫和苏念卿知道,他们面临的,将是一场更为严峻、也更为凶险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