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支书的处分决定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有限的范围内激起了压抑的涟漪。农技站内的气氛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微妙。刘干事看林枫的眼神里,那层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偶尔交谈时,语气也带着几分不自觉的优越和敲打。
“林技术员,听说你跟那个青石峪的周大山挺熟?”一次午饭时,刘干事状似无意地问道。
林枫夹菜的手顿了顿,面色平静地回答:“以前下乡指导时接触过几次,是个肯干的老支书。没想到……”他适时地停下,摇了摇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将后续的评价咽了回去。
“是啊,没想到思想这么顽固。”刘干事接过话头,语重心长,“所以说,咱们干技术工作的,脑子里这根弦得时刻绷紧,不能光低头拉车,还得抬头看路啊。犯了路线错误,技术再好也白搭。”
“刘干事提醒的是。”林枫低下头,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饭,不再多言。他知道,这是警告,也是试探。他必须表现得更加“安分守己”。
然而,表面的顺从之下,是更加隐秘和坚决的行动。周支书的遭遇非但没有吓退林枫,反而让他彻底放弃了任何侥幸心理。他不再试图通过正式报告或建议去影响什么,那太显眼,太危险。
他将全部精力转向了资料室的故纸堆,以及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技术沟通。
他利用整理历年农业气象数据的机会,默默比对不同年份、不同区域的降水、气温与作物产量的关联,试图找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这或许对未来规避自然灾害、调整种植结构有潜在价值。
在协助校对一份关于新型农药使用说明的文件时,他发现其中对某种特定土壤条件下的使用浓度建议可能存在风险,便以极其技术化的口吻,向负责此事的另一位老技术员提出了疑问,并提供了几条相关的土壤学参考文献。他的态度谦逊,完全出于技术探讨的目的,让对方无法反感,甚至觉得他“钻研精神可嘉”。这种纯粹技术层面的、不涉及路线争议的交流,成了他传递专业知识和严谨态度的安全渠道。
更重要的是,他开始有意识地“经营”与县里唯一那家小印刷厂的关系。农技站不少宣传材料、技术手册都需要在那里印制。林枫借着送稿、核校清样的机会,与厂里一位姓吴的老师傅逐渐熟络起来。吴师傅话不多,手艺却极好,对纸张、油墨的特性了如指掌。
林枫并不与他谈论任何敏感话题,只是虚心请教一些印刷、装订方面的专业知识,偶尔闲聊几句家常。他发现吴师傅有个儿子,正在读初中,对数理很有兴趣。林枫便“偶然”提起自己有些用过的、基础的数理化自学参考资料,放在宿舍也是占地方,如果吴师傅不嫌弃,可以拿去给孩子看看。
这种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自然而然的善意,慢慢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吴师傅虽然沉默寡言,但看向林枫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温度。林枫并不急于求成,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埋下这颗可能的种子,或许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这条线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与此同时,他通过极其谨慎的方式,与苏念卿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信件内容仅限于最普通的家常,但他能从苏念卿的字里行间,读到城关镇的细微变化:夜校依旧在钱干事的“指导”下运行,但学员们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惶恐;王铁柱偶尔会托人捎来一些山货,却从不带任何口信;孙社长那边没有任何消息,沉默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态度……
他知道,苏念卿在那里独自承受着压力,也用她的智慧和坚韧,守护着他们的“根”。每一次收到她的信,看到那熟悉的、工整中带着一丝倔强的字迹,林枫的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暖流和更坚定的力量。他们是在两个战场上,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并肩作战。
春耕最繁忙的阶段渐渐过去,农技站的工作节奏稍微放缓。表面的平静之下,林枫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在规则的缝隙间,悄无声息地编织着自己的网络。他收集信息,建立联系,传递知识,所有行动都隐藏在日常工作的阴影之下,不露痕迹。
他清楚地知道,周支书的血不会白流。那声惊雷警示了他,也必然会在其他有心人心中留下印记。压迫越深,潜流越急。他现在要做的,不是贸然冲击堤坝,而是引导这些潜流,汇聚成更强大的地下暗河,等待时机,寻找那最薄弱的环节。这场无声的战争,考验的是极致的耐心、智慧和信念。他,和他们,都还在黑暗中,坚韧地摸索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