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雷雨来得又急又猛,几场暴雨过后,河水迅速上涨,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咆哮。一年一度的夏汛,比去年来得更早,也更显凶猛。县里连夜召开了防汛紧急会议,农技站也被要求全员待命,负责提供汛期农机调度和技术支持保障。
林枫被编入了应急值班小组,负责接听各公社的紧急求助电话,记录情况并协调处理。电话铃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一个个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报告着堤坝渗漏、排涝设备故障、农田积水等险情。
大多数问题都在应急预案的框架内,林枫按部就班地记录、分类、上报或协调解决。他声音沉稳,条理清晰,让电话那头慌乱的情绪多少得到一些安抚。陈站长坐镇指挥,偶尔抬头看向林枫这边,对他高效沉稳的处理微微颔首。
然而,真正的考验来自凌晨时分红星公社的一个紧急呼叫。电话是孙社长亲自打来的,他的声音在风雨和电流干扰中有些失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林技术员!我们公社三队那段老河堤出现管涌!水量很大!现有的两台标准抽水机功率不够,水排不及!需要更大功率的设备支援!县里能不能紧急调拨?或者……或者有没有什么临时加大排量的办法?!”
“更大功率设备”县里储备有限,且已派往其他更危急的险段。“临时加大排量”……这显然触及了“非标改装”的红线。
值班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风雨声似乎都小了些。刘干事和其他几个值班人员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林枫。陈站长也停下了手中的笔,看向他。
林枫握着话筒,能感觉到手心沁出的细汗。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周支书的脸,闪过那些被强制拆除的设备残骸,也闪过苏念卿信中那冰层下游弋的小鱼。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关口。直接建议“改装”是自寻死路;回复“没有办法”则可能眼睁睁看着堤坝溃决。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话筒,用尽可能平稳专业的语气说道:“孙社长,情况我记录了。更大功率设备县里正在全力统筹,我会立刻将你们的情况列为最高优先级上报。请你们务必先组织人力,用沙袋、泥土全力封堵管涌口,减缓水流,为设备支援争取时间!”
他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技术方案”,而是强调了标准应急流程和人力抢险。但在他放下电话,快速撰写情况报告时,在“备注”一栏,他用极其简练的技术性语言补充了一句:“该公社反映现有标准抽水机功率不足以应对特大管涌流量,建议指挥部研判,若设备无法及时到位,可否授权现场技术员,在确保安全前提下,尝试通过临时并联进水管路、清理滤网极致化等方式,短暂提升现有设备极限工作效率,作为应急抢险的补充手段。”
“并联进水管路”、“清理滤网极致化”,这些都属于正常维护和操作范畴的极限延伸,严格来说并未“改造”设备结构,而是在现有框架内挖掘潜力。他将“非标”的可能性,包装成了“优化操作”,并将决策权推给了更高层的指挥部。
报告迅速呈送上去。值班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风雨声和时钟的滴答声。林枫能感觉到刘干事审视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背上。
大约半小时后,指挥部的反馈下来了。陈站长接完电话,表情复杂地看了林枫一眼,然后对值班室宣布:“指挥部命令:红星公社险段,授权现场技术负责人在绝对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可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包括临时性操作优化,全力保障排涝效率,确保堤坝安全!相关技术指导,由……林枫同志负责电话传达。”
“一切必要手段”、“临时性操作优化”,指挥部使用了同样模糊而留有空间的词汇。这个决定,无疑是在巨大险情压力下的一次妥协和务实。
林枫立刻接通了红星公社的电话,将指挥部的命令和“临时并联进水管路需注意接口密封”、“彻底清理滤网可提升约百分之五至十的瞬时流量”等极其具体、严格限定在操作层面的技术要点,清晰、准确地传达了过去。他自始至终,没有提及任何一个可能敏感的词语。
电话那端,孙社长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一声如释重负又带着决然的:“明白了!谢谢林技术员!我们坚决执行命令!”
放下电话,林枫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他冒险在规则的边缘试探,为基层争取到了一线灵活应对危机的空间,虽然这空间极其狭窄,且充满了风险。
后续的消息传来,红星公社在采取了一系列“操作优化”后,排涝效率得到提升,结合人力奋力抢险,最终成功控制住了管涌,保住了河堤。
这件事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在紧张的防汛总结中,它只是众多成功处置的险情之一。但林枫知道,他投下的这颗石子,已经在水下产生了微弱的震动。陈站长之后看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而刘干事,则似乎更加沉默和疏远了。
夏汛过去,天空放晴。林枫收到苏念卿的来信。信中,她提到了城关镇也经历了紧张的防汛,夜校临时成了安置点,她如何组织妇女们烧水做饭,安抚受灾群众。字里行间,透着疲惫,也带着一种经过实践考验的从容。在信的最后,她画了一道雨后的彩虹,彩虹之下,是被洪水冲刷后反而显得更加干净的石头。
林枫握着信纸,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一新的世界。夏汛如同一块试金石,检验了制度的僵化与基层的韧性,也检验了他和苏念卿在各自位置上的坚守与智慧。洪流过后,看似一切如旧,但有些东西,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改变。冰层依然存在,但其下的水流,因为这次极限压力下的涌动,似乎变得更加活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