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区返回县城的班车上,林枫靠着车窗,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已显萧瑟的秋日田野。与来时不同,他的行囊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调研记录和一本李研究员私下赠予的、关于国外农业工程发展动态的编译内部资料。更重要的,是心中那份被悄然点燃的、对更广阔天地的期冀与随之而来的警惕。
李研究员最后的谈话言犹在耳。“更大的平台”、“发挥更大作用”,这些词语充满了诱惑,也布满了荆棘。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埋头于资料和具体技术问题的县站技术员,可能会被卷入更高层级、也更复杂的漩涡之中。
班车颠簸着驶入县城汽车站,熟悉的灰扑扑的建筑和空气中混合着煤烟与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回到农技站,一切似乎依旧。陈站长见到他,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了问调研情况,对他递上的、精心撰写的个人体会报告看也没看,随手放在了一边,仿佛那次的地区之行从未发生。
“回来了就好。积压了不少文件,抓紧时间处理一下。”陈站长的语气平淡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枫应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座位。资料室里堆积着秋收后各类总结报表,仿佛要将他重新拉回那个按部就班的轨道。刘干事看到他,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林大技术员从地区学习回来了?见识了不少新东西吧?”
林枫只是点点头,没有接话,开始埋头处理积压的工作。他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隔阂,比之前更加明显。站里其他人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和疏远。
他并不意外。李研究员的青睐如同一道强光,照亮了他的同时,也必然会在原本相对平衡的环境里投下阴影。
几天后,关于“机械化示范点”的初步遴选结果在站内小范围传达。红星公社被列为第一候选,将接受地区和县的联合复查。这个消息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孙社长的扎实工作和林枫之前提供的详实资料起到了关键作用。
然而,另一个消息却不胫而走:地区农科所李副研究员对林枫在调研中的表现评价很高,甚至在一次非正式场合,向陪同的地区农业局干部询问过林枫的情况。
这则流言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农技站内部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陈站长的脸色似乎更沉了一些,交代工作时语气也愈发简洁。刘干事则几乎不再与林枫交谈,偶尔目光相遇,也迅速移开,带着一种冰冷的漠然。
林枫对此泰然处之。他更加沉默,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同时开始着手整理调研所得。他将在不同公社看到的、那些基于实际需求产生的“土办法”和小改进,进行归纳总结,思考其背后的原理和可能的优化空间,但所有这些,他都只记录在私人笔记本上,不向任何人透露。
他深知,在没有足够把握和合适渠道之前,任何超前的想法都可能成为新的把柄。
晚上,他坐在集体宿舍的书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给苏念卿写信。他没有提及地区的见闻和李研究员的暗示,只说了调研途中看到的各地风土人情,说了不同地方农民对土地的深情与依赖。他写道:
“……看到他们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想尽办法让庄稼长得更好,让劳作更省力,便觉得我们做的每一分努力,哪怕再微小,都是有意义的。技术的根,终究要扎在泥土里。”
在信的末尾,他画了一条蜿蜒向前、消失在远方的路,路旁点缀着几株顽强的狗尾草。
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苏念卿分享他的见闻与思考,也让她安心。他知道,自己任何境遇的变化,都会牵动远方那颗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他的心。
寄出信后,林枫开始利用业余时间,悄悄研究那本李研究员赠送的内部资料。里面介绍的一些关于精准播种、节水灌溉的理念和技术,虽然与国内现状差距甚大,却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对农业技术的未来方向有了更宏观的认识。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这些知识,并与自己在基层的实践观察相互印证。
这天,他正在资料室核对一份关于冬季农田水利建设的通知草案,陈站长突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地区下发的正式文件。
“林枫,”陈站长的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地区要组建一个临时性的‘农业技术适应性评估小组’,挂靠在农科所下面,需要从下面抽调部分骨干力量。李研究员点名要你过去参与前期工作,为期……暂定三个月。”
林枫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陈站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传达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通知。
“这是调函。”陈站长将文件放在林枫桌上,“时间比较紧,下周一就去地区报到。站里的工作,我会安排刘干事暂时接手。”
没有征求意见,没有商量余地,只有不容置疑的安排。
林枫拿起那份盖着红印的调函,迅速浏览了一遍。内容与陈站长所说一致,措辞规范,程序合法。
“我明白了,陈站长。”林枫压下心中的波澜,平静地回答,“我会做好交接,按时报到。”
陈站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资料室。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传开。这一次,不再是流言,而是确凿的调令。刘干事在得知消息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林枫知道,这次借调,既是机遇,也是更大的考验。他离开了相对熟悉的县城和农技站,进入一个完全陌生、层级更高的环境。那里有赏识他的李研究员,也必然有更多未知的规则和潜在的对手。
他将那本内部资料和写满思考的笔记本小心收好。这两样东西,将是他前往新“战场”最重要的行李。
离开县城前,他特意去了一趟印刷厂,借口核对最后一批秋收宣传品的单据,与吴师傅道别。他没有明说去向,只含糊地表示要外出学习一段时间。吴师傅默默听完,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用旧报纸包好的、厚厚的笔记本,塞到林枫手里。
“路上看。”吴师傅声音低沉,只有三个字。
林枫接过笔记本,入手沉甸甸的。他没有当场打开,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吴师傅。”
回到宿舍,他打开报纸,里面是一本崭新的、页边甚至还未裁切的空白笔记本,纸质厚实坚韧。在笔记本的扉页,吴师傅用他特有的、略显笨拙却极其认真的字迹写着一行字:“实事求是,脚踏实地。”
林枫的眼眶微微发热。这简单的八个字,在这个时刻,比任何华丽的送别词都更有力量。这是来自一位沉默长者最质朴的嘱托与期望。
他将这本空白的笔记本,与自己那本写满记录的旧笔记本放在一起,小心地包好,放入行囊。
秋风吹动着窗外光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林枫站在窗前,望着生活了一年多的县城。这里有过压抑,有过挣扎,也有过微小的突破和温暖的瞬间。如今,他即将离开,前往一个更广阔,也更莫测的天地。
前路漫漫,暗礁密布。但他已收拾好行装,准备好迎接新的风浪。他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前程,更是为了那些深埋在泥土下的种子,为了那些在油灯下执着求索的目光,为了像周支书那样倒下却未曾熄灭的信念。
这一次,他的舞台,将是地区。而苏念卿和城关镇,将永远是他心底最柔软的支撑,和最坚定的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