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业的牌子挂了三天。
这三天里,“天然居”门窗紧闭,寂静无声,仿佛真的沉浸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喜事”中。只有偶尔在深夜,后院才会传来极其轻微的、如同细雨打叶般的破空声,那是李天然在反复锤炼他的“墨麟七式”。没有华丽的光影,只有最简洁的劈、砍、格、挡,追求速度、角度与力量的极致结合。汗水浸透了他的粗布短褂,手臂和腰腹的肌肉在一次次极限发力中酸痛、颤抖,却又在莹勾偶尔渡过来的一丝温和气息下快速恢复,变得更为凝实。
他不再仅仅依赖莹勾那匪夷所思的治愈能力,而是开始有意识地用药浴、推拿(根据那本基础内功册子上的粗浅法门自行摸索)配合呼吸吐纳来调理与钟判官一战留下的暗伤和内息震荡。过程缓慢而痛苦,但每一次内息在受损经脉中艰难运行时带来的微弱畅通感,都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自身实实在在的成长。
周账房被秘密安置在两条街外的一处租赁小屋,成了“萤火”与李天然之间的唯一联络点。信息传递的方式极其原始却有效:每日清晨,会有不同的乞儿或小贩,将一枚刻有特殊记号的铜钱或一块写着暗码的粗饼,扔进“天然居”后院一个不起眼的墙洞。李天然会在夜深人静时取出,解读其中蕴含的信息。
信息零碎而廉价,却像一块块拼图:
“城东骡马市,新来三个北地口音的汉子,右手虎口茧厚,住悦来客栈侧巷大通铺。”(疑似玄冥教底层人员)
“漕帮二当家昨夜在千金阁输红了眼,扬言要捞偏门补亏空。”(潜在的可利用矛盾)
“守府采买言,近日库房支取伤药份额增多,尤其金疮药。”(城内或有不明冲突,或为某方势力储备)
“包打听报,有白衣公子曾向乞丐打听‘天然居’歇业缘由。”(张子凡仍在关注)
李天然将这些信息用工整的小楷记录在一张特制的、遇水即溶的薄纸上,反复揣摩,试图勾勒出渝州城水下暗流的轮廓。他知道,“萤火”还很弱小,获取的信息层面很低,但这是一个开始。他需要耐心,更需要一次契机,来验证并提升这个稚嫩网络的价值。
契机,很快以最残酷的方式到来了。
第四天夜里,子时刚过。
没有月光,乌云蔽空。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落下,敲打着瓦片和院落里的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这雨声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动静,却也给潜伏者提供了更好的掩护。
一直蜷在榻上、看似睡着的莹勾,无声无息地坐起,血眸在黑暗中望向院墙的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
“来了。”她的声音比雨丝更轻,“比上次多,有……十一个。味道更杂,有两个,稍微‘大’一点。”
李天然瞬间惊醒,心脏猛地收缩,又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抓起枕边的墨麟刀。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十一个人,还有两个高手……玄冥教的报复,果然来了,而且力度远超上次!
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快速检查了一下自身的状态。伤势已无大碍,内力虽不雄厚,却在连日苦修下凝练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对莹勾低声道:“老规矩,护住我身周三尺,非必要,勿下杀手,尤其是那两个‘大’的,尽量生擒或重创。”
莹勾点了点头,赤足无声地落在地上,红色的单衣在黑暗中如同一团凝固的血色。
两人没有固守房间,而是主动来到了相对开阔的后院。这里没有太多遮挡,但同样不利于对方隐藏和合围。
几乎在他们踏入后院的同一时间——
“嗖!嗖!嗖!”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翻过院墙,落地无声,雨水似乎都未能沾湿他们的夜行衣。足足九人,呈扇形散开,手中兵刃在雨夜里泛着幽光,眼神冰冷麻木,是标准的玄冥教杀手做派。
而最后跃入院中的两人,气息明显迥异。
一人身材高大魁梧,手持一对沉重的镔铁判官笔,正是去而复返的钟判官!他眼神怨毒地盯着李天然,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
另一人则身形瘦小,佝偻着背,手里拎着一对奇门兵刃——子午鸳鸯钺,刃口在黑暗中划过诡异的弧光。他脸上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气息阴冷滑腻,如同暗处的毒蛇。
“李天然!今日便是你的死期!”钟判官声音沙哑,充满了恨意,“这位是青面判官,能死在我们二人手下,也算你的造化!”
青面判官!玄冥教又一位判官级高手!竟然一次性出动了两名判官!
李天然心头沉重,知道今日绝难善了。他握紧墨麟刀,体内那点微薄的内力开始加速运转,精神高度集中。
“杀!”钟判官不再废话,一声令下,九名杀手如同提线木偶般,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刀光剑影瞬间笼罩了李天然!
而钟判官与青面判官,则一左一右,如同盯上猎物的饿狼,气息死死锁定了李天然,显然是要等手下消耗其体力,或者逼出那红衣少女出手后,再行雷霆一击!
面对九名训练有素的杀手围攻,李天然将“墨麟七式”施展到极致!
没有闪转腾挪的花哨,只有最简洁高效的格挡与反击!
“铛!”墨麟刀架开劈来的鬼头刀,手腕一转,刀背顺势砸在对方肘关节,骨头碎裂声清晰可闻!
侧身避开毒蛇般刺向肋下的短剑,刀锋顺势下劈,斩断对方手腕!
回身格开横扫而来的铁尺,脚下步伐不停,肩头猛地撞入另一名杀手怀中,将其撞得吐血倒飞!
他的动作快、准、狠,每一分力量都用在刀刃上,每一次移动都力求避开最多攻击路线。雨水混合着汗水与溅起的血珠,将他浑身打湿。手臂被震得发麻,虎口崩裂渗血,但他眼神冰冷,如同磐石,牢牢护住身周三尺之地!
莹勾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处,没有出手。她的血眸平静地扫视着全场,似乎在评估着什么。只有当某道攻击角度过于刁钻,或者两名判官气机稍有异动时,她才会微微抬起手指,那道攻击便会莫名其妙地偏移,或者两名判官如同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气息微微一滞。
她在执行李天然“非必要勿出手”的命令,同时,也在以一种李天然无法理解的方式,为他抵挡着来自更高层面的威胁。
短短十几个呼吸,九名杀手已倒下五人,剩余四人攻势稍缓,眼中也露出了惊惧之色。他们没想到这个内力看似不高的茶楼掌柜,刀法竟如此悍勇凌厉!
钟判官和青面判官对视一眼,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动手!”钟判官怒吼一声,与青面判官同时暴起!
钟判官双笔如同毒龙出洞,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分点李天然眉心与丹田,内力鼓荡,阴寒之气大盛,显然动了真怒!
而那青面判官更是诡异,身形如同鬼魅般飘忽不定,子午鸳鸯钺划出两道诡异的弧线,并非直接攻击李天然,而是封死了他左右闪避的空间,配合钟判官的正面强攻!
两大判官联手,威力绝非一加一那么简单!阴寒与诡谲的气息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将李天然彻底笼罩!
李天然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呼吸都为之一窒!他瞳孔紧缩,知道生死就在这一瞬之间!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体内那点微薄的内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全部灌注于墨麟刀中!刀身那线幽光骤然亮起,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他不去管那诡异飘忽的青面判官,将所有精神、所有力量,都凝聚于一点,锁定正面的钟判官!
墨麟七式——破!
这是他自己领悟的、尚未完善、只求与敌偕亡的一式!身随刀走,人刀合一,化作一道决绝的黑色闪电,不闪不避,直刺钟判官心口!
以命搏命!
钟判官没料到李天然如此悍勇,面对两大判官夹击,竟敢如此行险!那黑色长刀带来的死亡威胁让他汗毛倒竖!他若不回防,纵然能重创甚至击杀李天然,自己也必然被这凝聚了对方全部精气神的一刀刺穿!
电光火石间,惜命的念头占据了上风!钟判官硬生生收回攻向李天然丹田的一笔,双笔交叉,全力格向刺来的墨麟刀!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一次的碰撞,远超之前!阴寒内力与李天然那凝练却微薄的内力狠狠对撞!
“噗!”李天然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院墙之上,又滑落在地,墨麟刀脱手飞出,插在泥水之中。他面如金纸,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而钟判官也被那凝聚一点、锋锐无匹的刀意和墨麟刀本身的反震之力震得气血翻腾,踉跄后退数步,双臂酸麻不已,心中骇然!此子内力虽弱,但这股狠劲和这柄刀的诡异,实在可怕!
就在李天然被击飞,钟判官后退,青面判官那双诡异的鸳鸯钺即将落在似乎失去抵抗能力的李天然身上时——
一直静立不动的莹勾,动了。
她没有看那志在必得的青面判官,只是对着他冲来的方向,轻轻抬起了右手,五指张开,然后,缓缓握拢。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
但那疾冲而来的青面判官,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且充满粘稠阻力的墙壁,前冲的势头骤然停滞!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他感觉自己周身的空气仿佛瞬间变成了钢铁,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他拼命挣扎,内力狂涌,却如同陷入琥珀的飞虫,动弹不得!那巨大的压力让他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面具下的脸因极度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而刚刚站稳的钟判官,还没来得及庆幸,便感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凭空作用在他胸口!
“嘭!”
他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击中,胸骨发出清晰的碎裂声,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从口中狂喷而出,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向后抛飞,撞塌了一段院墙,被砖石掩埋,生死不知!
剩余的四名杀手,早已被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吓破了胆,怪叫一声,转身就想逃跑。
莹勾血眸转向他们,没有任何动作,但那四名杀手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齐齐僵在原地,随即眼耳口鼻中渗出鲜血,软软倒地,气息瞬间断绝。
整个后院,瞬间从激烈的厮杀变成了死寂的屠场。
雨,还在下,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和泥泞。
莹勾看也没看那些尸体和废墟,赤足踩过混着血水的泥泞,走到李天然身边,蹲下身。她看着李天然苍白的脸和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血眸中那丝极少见的、类似不悦的情绪再次浮现。
她伸出手掌,轻轻按在李天然几乎被震裂的胸口。
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庞大、更温和精纯的暖流,如同涓涓细流,涌入李天然支离破碎的经脉和受创的内腑,所过之处,剧痛迅速缓解,断裂的细微经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续接、愈合……
李天然在昏迷的边缘被强行拉了回来。他艰难地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莹勾那纯净无暇的脸庞,感受着体内那匪夷所思的修复力量,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复杂。
他赢了,或者说,活下来了。
但代价惨重,而且,依旧是依靠莹勾的力量。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院墙上,剧烈地咳嗽着,看着眼前的修罗场,看着插在不远处泥水中的墨麟刀,眼神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更深沉的凝重。
两名判官,一死一重伤(他感知到钟判官的气息并未完全消失,但已极其微弱),十一名精锐杀手全军覆没。玄冥教绝不会就此罢休,下一次来的,会是阎君吗?甚至……更高层次的存在?
他抬起颤抖的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目光最终落在莹勾身上。
“谢谢……”他的声音沙哑虚弱。
莹勾收回手,血眸看着他,没有回应他的感谢,只是伸手指了指那些尸体,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摇了摇头。
李天然看懂了。她的意思是,这些人太弱,不值得她“小心”。
他苦笑一下。是啊,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计谋、挣扎,都显得如此苍白。
但他不能放弃。
他强撑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墨麟刀旁,将其拔起,紧紧握在手中。刀身依旧冰凉,却仿佛多了一丝与他血脉相连的温热。
“周……”他试图呼喊周账房,才发现自己声音微弱。
然而,一直守在附近安全屋、听到这边巨大动静的周账房,已经战战兢兢地摸了回来,看到院中的景象,吓得几乎瘫软在地。
“掌…掌柜的……”
“处理掉。”李天然的声音冰冷而疲惫,“老规矩,弄干净。另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把那个还没断气的钟判官,给我吊到城东漕帮码头的旗杆上去。”
他要立威!要用这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所有暗中窥伺的人,“天然居”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哪怕付出再大代价,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
周账房看着李天然那冰冷彻骨的眼神,浑身一颤,不敢多问,连忙招呼那两个同样吓破胆的伙计开始处理这恐怖的现场。
李天然在莹勾的搀扶下,回到房中。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依旧淅沥的夜雨,感受着体内在那神奇力量下快速修复的伤势,心中没有半分轻松。
这一战,暴露了很多东西。他的韧性与狠辣,莹勾那远超判官层次的恐怖实力……
“萤火”需要更快地成长,他自身,也需要变得更强!
他拿起笔,在那张遇水即溶的薄纸上,颤抖着写下新的指令,交给周账房:
“查,玄冥教后续反应,各方势力动向,重点关注……鬼王、冥帝消息。”
风雨,远未结束。但他这簇微弱的萤火,已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艰难地燃烧了起来。前路漫漫,唯刀与血,方可开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