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凤翔城陷入一日中最深的沉寂。白日里的喧嚣与暗流都仿佛被浓稠的墨色吸收，只余下打更人悠长而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
萤火总部，李天然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伤口处传来的隐痛让他眉头微蹙，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莹勾依旧是一袭红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目，她血眸低垂，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唯有周身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昭示着她已处于最佳的临战状态。
“首领，一切准备就绪。”夜枭低声道，身后是十余名精选出的好手，皆是一身夜行衣，眼神锐利。影羽则已如同真正的影子，先行一步，融入了前往幻音坊方向的黑暗中，负责清理可能的眼线和预警。
李天然的目光扫过众人，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轻轻颔首。“出发。”
一行人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他们避开主干道，专走偏僻小巷，身形在墙壁阴影间快速穿梭。李天然强忍着经脉因之前精神反噬带来的阵阵抽痛，将阴阳灵觉催发到极致，感知着周围数十丈内的风吹草动。他能“听”到泥土下虫豸的蠕动，能“看”到屋檐上夜枭振翅的轨迹，更能模糊地察觉到几股隐藏在更深处、若有若无的监视气息——来自通文馆，或许还有万毒窟。
“有尾巴。”莹勾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冰冷无波。
“不用管。”李天然低语，“让他们跟着。正好让他们看看，我们要去哪里。”
他们的目标明确——幻音坊。
越是靠近幻音坊核心区域，空气中的氛围越发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寂静，而是一种带着无形韵律的静谧，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有无数道微不可闻的琴弦紧绷着。这是幻音坊的领域，自有其规矩。
在距离幻音坊那标志性的、悬挂着无数铃铛的朱红大门尚有百丈之遥时，数道身影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般，悄然拦在了巷口。为首者是一名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怀抱瑶琴，面容清冷，正是曾与李天然有过一面之缘的姬如雪。她身后，数名幻音坊弟子手持各异乐器，气息相连，隐隐结成阵势。
“前方幻音坊禁地，来者止步。”姬如雪的声音如同她的琴音，清冽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的目光扫过李天然，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一瞬，最后落在莹勾身上时，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显然认出了这位煞星。
李天然停下脚步，拱手一礼，姿态放得颇低，声音却清晰传入对方耳中：“不良人，李寻安，有要事求见女帝。事关通文馆与万毒窟勾结之密，关乎凤翔安危，十万火急，还请通传。”
他直接亮出了“不良人”的身份，这是袁天罡给予的，此刻正好用作敲门砖。同时点出“通文馆与万毒窟勾结”，这是足以触动幻音坊最敏感神经的消息。
姬如雪秀眉微蹙，审视着李天然。她自然知道此人，近期在凤翔搅动风雨的“萤火”首领，竟还有不良人的背景？而且，他身边的莹勾……女帝确实吩咐过，若此人来见，需慎重对待。
“女帝已歇息，不见外客。”姬如雪并未立刻松口，语气依旧冷淡，“有何要事，可先告知于我，由我斟酌是否禀报。”
李天然心知这是必经的程序，也不坚持，沉声道：“李嗣源与尤川已达成协议，欲借玄冥教之力，在凤翔制造大乱，其首要目标，便是幻音坊！他们手中，握有能引动特定蛊毒，制造恐慌的‘钥匙’。详情复杂，非当面陈情不可。若贻误时机，凤翔必生大乱，届时，幻音坊首当其冲！”
他话语急促，神情凝重，将事态的严重性拔到最高。同时，他暗中对莹勾使了个眼色。
莹勾会意，血眸抬起，毫无感情地看向姬如雪，以及她身后那隐隐波动的音律阵法。她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踏出了一步。
仅仅一步！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纯粹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出！并非针对某人，而是笼罩了前方所有的幻音坊弟子！
刹那间，姬如雪怀中的瑶琴琴弦自行发出“嗡”的一声悲鸣，她身后弟子们手中的乐器也齐齐微颤，那刚刚凝聚起的音律阵势竟在这纯粹的杀意冲击下，瞬间变得滞涩、紊乱！几名修为稍弱的弟子更是脸色一白，踉跄后退，几乎握不住手中乐器。
姬如雪心头巨震，强行稳住心神，指尖压在琴弦上，才止住那不受控制的震颤。她看向莹勾的目光充满了骇然。此女的实力，竟恐怖如斯！仅仅是气息外放，就能干扰甚至压制她们幻音坊的音律合击之术！
这是示威，更是展示实力。证明他们有能力，也有资格，直面女帝。
巷弄内的空气仿佛冻结了。只剩下莹勾那身红衣在夜风中微微摆动，以及她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血眸。
李天然适时开口，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姬姑娘，请通传。若女帝怪罪，李某一力承担。但若因拖延而致局势失控，这责任，恐怕无人能担待得起。”
姬如雪深吸一口气，深深看了李天然一眼，又忌惮地瞥向莹勾，终于缓缓点头：“在此等候。”
她转身，对一名弟子低声吩咐几句，那名弟子立刻快步向幻音坊深处奔去。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巷弄中对峙的双方而言，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那是莹勾气息的自然流露。
片刻后，那名弟子返回，在姬如雪耳边低语几句。
姬如雪侧身让开道路，语气依旧清冷，但多了几分郑重：“女帝在‘清心殿’相候。李首领，请。但，只你一人。”她的目光落在莹勾身上，意思明确。
李天然尚未回答，莹勾已冷哼一声，血眸中红芒一闪。
李天然却抬手轻轻按在莹勾的手臂上，对她摇了摇头，随即对姬如雪道：“可。”他独自一人，跟随那名引路的幻音坊弟子，走向那扇象征着凤翔最高权力之一的朱红大门。
莹勾留在原地，血眸看着李天然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然后便抱臂靠在巷壁阴影里，闭目养神。仿佛周围那些依旧虎视眈眈的幻音坊弟子，以及可能隐藏在更远处的各方眼线，都与她无关。
但所有感受到她那无形寒意的人都知道，只要李天然在里面有任何闪失，这条看似平静的巷子，瞬间就会化作修罗屠场。
李天然跟着引路弟子，穿过层层叠叠、布置精巧的亭台楼阁，一路无言。幻音坊内部比他想象的更加深邃，阵法暗藏，杀机隐伏。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暗处投来，审视着，评估着。
终于，引路弟子在一座并不奢华，却格外清幽寂静的大殿前停下。“女帝在内，李首领请自行入内。”
李天然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内灯火通明，却空荡得有些冷清。唯有最深处，一道窈窕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一幅巨大的山水壁画前。她身着华贵的紫色宫装长裙，青丝如瀑，仅以一个简单的玉簪挽住。虽未转身，但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俯瞰众生的威严与孤高，已足以让任何人感到窒息。
不良人世界的最强者之一，幻音坊之主，女帝——水云姬。
“不良人李寻安，参见女帝。”李天然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女帝缓缓转身，露出一张倾国倾城，却冷若冰霜的容颜。她的目光如同最深沉的寒潭，落在李天然身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袁天罡的人？”她的声音清冷悦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说吧，你口中的‘勾结’，与那能引动蛊毒的‘钥匙’，究竟是何事。若有一字虚言，今夜，你便不用离开了。”
殿门在李天然身后缓缓合拢，将内外的世界隔绝开来。
凤翔今夜的风暴中心，已然转移到了这间清冷的大殿之中。
（第10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