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凤翔城结束了白日的喧嚣,陷入一种疲惫的沉寂,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偶尔划破寂静。
旧染坊后院,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纤细红影率先掠出围墙,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在屋脊巷道间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片刻后,另一道略显虚浮的青影,借着阴影和地形的掩护,以远不如红影迅捷却异常精准稳健的步伐,沿着一条曲折迂回的路线,悄然跟上。
李天然将紫金内力压制到最低,仅维持着最基本的五感强化和气息隐匿。重伤未愈的经脉在快速移动中传来阵阵隐痛,但他咬牙忍住,全部心神都用于计算路线、规避可能的眼线和记忆沿途特征。这是他伤后第一次真正离开染坊范围,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莹勾在前方百丈外时隐时现,如同最敏锐的斥候,不仅为他扫清障碍(比如打晕一个蜷缩在巷口打瞌睡的更夫,将两个醉醺醺的夜归人引向岔路),更留下了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细微标记——墙根一块砖石的特定角度,檐角一片瓦的轻微错位。
他们的目标,是城东归云客栈。
穿过大半个凤翔城,避开主干道和几处已知的幻音坊、通文馆暗哨,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当那座灯火寥落、占地颇广的三层木楼出现在视野中时,李天然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气息也微微紊乱。
莹勾无声地落在他藏身的巷角阴影里,血眸瞥了他一眼,手指微动,一缕极淡的寒气拂过,帮他平复了些许翻腾的气血。
“两层,东侧第三间。”莹勾低语,声音比夜风更轻。她已提前探查过,那是姬如雪今日会面神秘人的房间,此刻窗内一片漆黑。
李天然点头,目光迅速扫视客栈周围。归云客栈名声在外,即便深夜,门前也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照亮了空无一人的街道。客栈侧后方有一条狭窄的暗巷,堆满杂物,是理想的潜入路径。但二楼走廊和客栈对面一座小楼的屋顶,都有微不可查的气息潜伏——是幻音坊的暗哨?还是其他势力的人?
“明哨两个,对面屋顶一个,二楼转角阴影一个。”莹勾几乎同时确认,“不是高手,但很警觉。”
李天然大脑飞速运转。硬闯或迅速制伏都会打草惊蛇。他们的目的是探查,不是强攻。
“你引开对面屋顶和二楼那个。我从侧巷上,目标是那间房和……掌柜的账房。”李天然迅速做出决断。客栈掌柜往往知道很多不记录在册的秘密。
莹勾没有异议,血眸中闪过一丝冷芒。她身形一晃,如同红色轻烟般飘向客栈对面的屋顶方向,途中故意在另一处屋檐弄出极其轻微、却足以引起警觉高手注意的响动。
果然,对面屋顶和二楼转角的气息瞬间有了细微波动,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就是现在!李天然深吸一口气,强提内力,身影如狸猫般窜入侧巷,借着杂物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接近客栈后墙。他选中一处排水竹管和窗棂的交错点,手脚并用,用最小的力量和最精准的借力,如同壁虎般缓缓向上攀爬。动作远不如从前利落,中途两次险些滑脱,惊出一身冷汗,但终究有惊无险地抵达了二楼那扇目标窗户的下沿。
窗户从里面闩着。李天然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窗缝,凝神倾听。屋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呼吸或心跳声,确实空无一人。他取出一根特制的、略带柔韧的薄钢片(仿造前世某些工具),小心翼翼地插入窗缝,感知着内部门闩的结构,轻轻拨动。
“咔。”
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轻响,门闩滑开。李天然等了足足十息,确认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才极其缓慢地推开一条缝隙,侧身滑入。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桌上只有一个空茶壶和两只倒扣的茶杯。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混合了尘土、陈旧木料和……一种类似檀香却又更加冷冽的奇特香气。这不是客栈常用的熏香,也不像是姬如雪身上会有的味道。
李天然没有点灯,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迅速而仔细地搜查。床铺整齐,没有被躺卧的痕迹。桌椅没有灰尘,显然白日有人仔细擦拭过。他蹲下身,检查地面,在桌脚附近,发现了一小片非常不起眼的、深褐色的碎屑,捡起凑到鼻尖轻嗅,有一股极淡的辛辣和土腥味——是某种药材的残渣,但不是常见药材。
他小心收起碎屑。又检查了窗台、门后,均无所获。看来对方非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线索。
时间紧迫。李天然不再逗留,依原路翻出窗户,轻轻将窗户掩回原状(门闩无法复原,但希望短时间内不会被发现)。他没有立刻下楼,而是沿着屋檐阴影,向客栈另一侧、掌柜房间的大致方向摸去。
莹勾已经返回,无声地落在他身边,血眸示意对面屋顶和二楼暗哨已被她用巧妙的方法暂时引到了更远处,但很快就会回转。
李天然点头,指向下方一个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那是客栈后院的账房,此刻还有算盘声隐约传来。
两人如落叶般飘然落下,莹勾指尖一缕寒气弹出,精准地熄灭了账房窗内那盏油灯,同时击中了正在埋头算账的掌柜颈侧某处。掌柜闷哼一声,软软趴在了账本上。
李天然迅速推开虚掩的房门闪入,莹勾守在门外警戒。
账房内弥漫着墨汁和旧账本的味道。李天然先确认掌柜只是昏睡,便快速翻看他正在核算的账本。账目记录的是近期的房费、酒菜收入,看起来并无异常。他转而搜索抽屉和柜子,很快在掌柜座椅下的一个暗格里,找到了一本更私密、记录特殊“服务”和“往来”的簿子。
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李天然快速翻阅。上面记录了某些客人支付的额外“保密费”、寄存的“特别物品”、甚至是一些“中间人”介绍的生意抽成。他的目光迅速锁定在最近几日的记录上:
“初九,午时三刻,天字三号房,两位客人,预付三日房钱,额外付银五两,要求安静,无需打扰。”(这很可能就是姬如雪会面的房间和时间。)
“备注:其中一位客人,随身携带长条状包裹,以黑布裹缠,约四尺余,似剑非剑,入手极沉。另一位,身形瘦高,戴斗笠,言语甚少,有北地口音,离店时遗落此物。”
记录到此,后面贴着一小片泛黄的纸张,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图案:像是一个扭曲的符文,又像某种抽象的兽类标记,旁边有几个模糊的字迹,似为“玄……冥……”后面便看不清了。
玄冥?!李天然心头剧震!是玄冥教的标记?那个戴斗笠、有北地口音的,难道是玄冥教的人?而且与“剑”有关?
他强压惊骇,继续往下看。后面还有一条记录:
“十一,子时,有客自通文馆侧门方向来,持信物(绘有‘天道’符),要求查阅初九天字三号房客登记(无登记)及留意近期是否有北地口音生人入住。付银二十两。”
天道符!通文馆李嗣源!他也派人来查了!而且时间就在姬如雪会面之后不久!
李天然迅速将簿子上关键几页的内容强行记下,然后将簿子原样放回暗格。他看了一眼昏睡的掌柜,从怀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塞进掌柜袖中,伪装成偷懒睡着不小心滑落的模样,然后迅速退出账房,对莹勾打了个手势。
两人不再停留,沿着来路,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悄然撤离归云客栈区域。直到远离客栈,穿行在曲折的贫民区巷道中,确认没有尾巴跟上,李天然才在一处堆满破筐的死角停下,扶着冰冷的土墙微微喘息,脸色更加苍白。
“有发现?”莹勾问。
“嗯。”李天然缓了口气,将所见快速低声告知,“姬如雪见的,很可能是一个玄冥教的人,带着一把‘似剑非剑’的重物。李嗣源的人也很快去查了。而且……那房间残留的香气,和那片药材碎屑,很古怪。”
他将那片深褐色碎屑递给莹勾。莹勾接过,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嗅,血眸中突然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和……厌恶。
“这是‘腐骨幽兰’研磨后的残渣,混杂了其他几味阴寒毒物。”莹勾的声音冷得掉冰渣,“这东西,通常只生长在极阴极寒的尸气汇聚之地,是炼制某些阴毒蛊物或修炼邪功的辅料。万毒窟和……一些更邪门的家伙,会用。”
万毒窟的关联又出现了!玄冥教、疑似万毒窟的药材、李嗣源的关注、姬如雪的密会……这几条线隐隐约约缠绕在了一起。
李天然感觉脑海中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但又露出了更深处、更狰狞的轮廓。“玄冥教的人,带着可能是‘剑’的东西,用着万毒窟相关的药材,秘密会见幻音坊的姬如雪……李嗣源立刻就知道并派人调查……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那‘剑’又是什么?”
莹勾将碎屑碾成粉末,随风散去,血眸望向凤翔城中心,幻音坊总坛的方向,冷冷道:“麻烦。很大的麻烦。”
李天然直起身,尽管身体虚弱,眼神却亮得惊人:“不管他们谋划什么,凤翔这潭水,比我们想的更深、更浑。但浑水,才好摸鱼。李嗣源、玄冥教、幻音坊、甚至可能还有晋王……他们之间,绝非铁板一块。”
他看向莹勾:“我们得回去。把这些信息消化掉,看看影羽那边有没有新的线索能拼上。另外……得想办法,让李星云也知道点‘有趣’的事情。”
既然要搅浑水,那就把能搅动的,都搅起来!
两人不再耽搁,借着夜色的掩护,向旧染坊方向疾行。来时探查,归时已带了满腹疑云与新的算计。
夜色依旧深沉,凤翔城在睡梦中浑然不觉,几股暗流正在这寂静之下,加速碰撞、激荡,酝酿着足以颠覆格局的骇浪。
而最先感知到涟漪的,或许就是这簇身处最黑暗角落、却始终竭力睁大眼睛的——微弱萤火。
(第125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