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萧景所赠的安神香料,被林肃放在了清辉阁角落的矮柜上,未曾动用。那锦囊精致华美,与这清简的居所格格不入,其散发出的浓郁香气,也远不及枕边白玉瓶中清冽的药香让他觉得安心。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那香气背后,似乎缠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东宫的、无形的线。
他依旧每日往返于清辉阁与文华殿之间,风雨无阻。字认得越来越多,文章也渐渐能读懂些许深意。周先生待他虽不特别亲近,却也公正严明,偶尔见他有所进益,也会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师长纯粹的嘉许。这份肯定,不掺杂任何其他因素,让林肃倍感珍贵。
他与萧铭的友谊,在经历了课堂上的小小风波后,愈发深厚。两人依旧同坐,偶尔在课业上相互提醒,散学后林肃也总是先将萧铭送回幽兰殿。有时,萧铭会拉他在殿内多留片刻,给他看新发现的、会夜间发光的苔藓,或是用几种常见的草叶泡出颜色奇特的“茶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哪种可以驱寒,哪种可以安神。
这些充满童趣又带着萧铭独特印记的时光,成了林肃灰色宫廷生活中最明亮的色彩。他也会将自己从周先生那里听来的典故、从小八那里“偷师”来的新奇想法,用孩子能理解的语言讲给萧铭听。幽兰殿里,时常会响起两人低低的、愉悦的交谈声和偶尔抑制不住的笑声。
这日散学略早,阳光正好。林肃陪着萧铭慢慢走回幽兰殿。途径一处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下,一串串紫藤花垂落下来,如同紫色的瀑布,香气馥郁。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真好看。”萧铭仰着头,琉璃色的眸子里映满了紫云般的花串,轻声感叹。
“嗯。”林肃点点头,看着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萧铭白皙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然想起小八资料库里的一句诗,不由得念了出来,“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
萧铭转过头,好奇地看着他:“林肃,你念的是什么?”
“是一句诗,就是说紫藤花挂在很高的树上,花蔓在春天里长得正好。”林肃解释道,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在卖弄。
萧铭却听得眼眸发亮,他看了看那繁盛的紫藤,又看了看林肃,很认真地说:“真好听。林肃,你懂得真多。”
被他这样纯粹地崇拜着,林肃脸颊微热,心里却甜丝丝的。
将萧铭送到幽兰殿门口,萧铭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槛内,看着林肃,犹豫了一下,小声问:“林肃,你…你害怕太子哥哥吗?”
林肃一怔,没想到萧铭会突然问这个。他想起那个做工精致的锦囊,想起太子温和笑容下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心底那份隐忧又被勾了起来。他诚实地点了点头,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一点。”
萧铭抿了抿唇,从自己的小袖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林肃手里。那是一个用素净的月白绸缎缝制的小香囊,针脚细密,看得出缝制者的用心。上面没有绣任何花纹,简洁无比。
“这个给你。”萧铭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赧,“里面…是我自己配的草药,味道很淡,能让你晚上睡得好一点…比那个…”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林肃明白,他指的是太子所赠的香料。
林肃握着手中这个朴实无华、却带着萧铭手心温度的香囊,鼻尖萦绕着一股极淡的、清苦中带着回甘的草木气息,与他平日里在幽兰殿闻到的味道相似,却更为柔和。这气息仿佛带着某种安定的力量,瞬间抚平了他因太子之名而泛起的些许不安。
“谢谢阿铭。”林肃将香囊紧紧攥在手心,抬起头,对萧铭露出了一个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我很喜欢。”
看到他的笑容,萧铭也终于松了口气,嘴角弯起,琉璃色的眸子在夕阳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
回到清辉阁,林肃将萧铭所赠的月白香囊,小心地放在了枕边,与那枚白玉瓶并排。一白一玉,一素一润,散发着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他心安的气息。他拿起那个华丽的锦囊,犹豫片刻,最终将其放入了衣柜深处。
他不需要那过于精致、代表着某种束缚的“关怀”。他更喜欢这带着友人手心温度、质朴却真诚的祝愿。
晚膳后,他照例在灯下习字。今日心境格外平和,笔下也流畅了许多。他写着写着,忽然想起白日里萧铭问他的话,笔尖不由得一顿。
害怕吗?自然是害怕的。这宫廷里,似乎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太子的“关怀”,二皇子的“敌意”,甚至其他皇子看似寻常的举动,背后都可能藏着深意。他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
然而…
他的目光落在枕边并排摆放的玉瓶和香囊上。
至少,还有小八在他脑海里絮絮叨叨,虽然聒噪,却是他最忠实的伙伴。至少,还有阿铭纯净的笑容和毫无保留的善意,像幽兰殿里永不熄灭的微光。甚至…那位冰冷的七皇叔,也曾在他最无助时,递来过一瓶伤药,驱散过一场麻烦。
这些微小的、真实的善意,如同黑夜中的星辰,虽然无法照亮整个夜空,却足以指引他前行的方向,给予他抵御寒冷的勇气。
他重新提笔,蘸饱了墨,在纸上缓缓写下了一个“信”字。
信,人言为信。在这真伪难辨的深宫里,他该信什么?又能信什么?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他愿意去相信阿铭握着他手时的那份坚定,愿意去相信小八虽然不着调却始终陪伴的忠诚,甚至…愿意去保留对那瓶伤药背后、或许存在的一丝善意的揣测。
这个“信”字,他写得格外用力,笔墨深浓,仿佛要将这份懵懂的抉择,刻进心里。
沂亲王府,书房。
烛火通明。萧沂刚刚处理完一批来自江南的漕运文书,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玄影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中央。
“王爷。”
“讲。”萧沂头也未抬,指尖按着太阳穴。
“今日宫学散后,九殿下依旧先送五殿下回了幽兰殿。在紫藤花架下停留片刻,九殿下念了一句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玄影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实汇报。
萧沂按压的动作微微一顿。紫藤挂云木…倒是应景。一个五岁的孩子,能随口念出这般意境的诗句?是周翰林所教,还是…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
玄影继续道:“五殿下在幽兰殿门口,赠了九殿下一个自制的草药香囊。九殿下回清辉阁后,将太子所赠的锦囊收入柜中,未用。晚间习字,所书之字…是一个‘信’字。”
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烛火摇曳,在萧沂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将太子所赠之物束之高阁,却珍视五皇子所赠的简陋香囊。习字不练圣贤章句,反倒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信”字。
这孩子…倒是有趣。
萧沂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深邃的眸子里,映着两簇幽微的火光。他想起那日暮色中,那孩子手腕上刺目的青紫,和那双强忍着泪、写满惊惧却又带着一丝不甘倔强的眼睛。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知道了。退下吧。”
玄影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萧沂站起身,走到窗边。夜空澄澈,月朗星稀。晚风带着夜来香的浓郁气息吹入,却吹不散他心头那抹极淡的、因一个微不足道的幼童而泛起的涟漪。
信…
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信任二字,何其奢侈,又何其…危险。
他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如同融入了这无边的夜色。只是那深邃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投向了皇宫深处,某个偏僻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