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终于占据了主导,聒噪地充斥着宫苑的每一个角落,连文华殿内沉静的书香似乎也染上了几分燥热。冰块放置在殿角,散发着丝丝凉意,却难以完全驱散那份由天气和人心共同酝酿的闷热。
林肃坐在窗边,执着笔,认真地默写着昨日周先生讲授的文章。汗水将他额前的碎发濡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他却恍若未觉,神情专注,只有偶尔停下笔,用袖子轻轻拭去将欲滴落的汗珠时,才流露出几分属于孩童的稚气。他腕力渐长,字迹虽仍显稚嫩,但笔画间的结构已稳当了许多,隐隐透出一股沉静的气度。
这份沉静,以及那份在辩论中偶尔流露的、不合年龄的敏锐,像一块悄然投入湖面的磁石,吸引着周围或明或暗的目光。争夺,在无声无息中早已开始,只是披着各式各样的外衣。
太子萧景是其中最“名正言顺”的一位。他端坐于前排,仪态完美无瑕,处理完自己的课业后,总会不着痕迹地回头,目光温和地掠过林肃,见他专注用功,便会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流露出长兄的欣慰。这日散学前,他行至林肃案前,声音清润如泉:
“九弟近来进益颇快,这篇《劝学》默得已有七八分火候。”他拿起林肃刚写好的纸张,细细看过,指点道,“只是这一处的转笔,稍显凝滞,需再流畅些。”他随手拿起案上备用的笔,在林肃的草稿纸边,亲自示范了一个飘逸的转折,笔锋潇洒,尽显储君风范。
“谢太子哥哥指点。”林肃连忙起身,恭敬地道谢。太子亲自指点,这是莫大的荣宠。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混合着羡慕与探究的视线。
萧景微微一笑,将笔放下,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以紫檀木夹保护的册子,递给林肃:“这是前朝书法大家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早期拓本,虽非全帙,于结字用笔却颇有可借鉴之处。你既用心于此,便拿去临摹参详吧。”
那拓本一看便知是难得的珍品,价值不菲。太子此举,既显关怀,又展露了其深厚的底蕴与掌控力。林肃双手接过,只觉得那册子沉甸甸的,再次道谢:“肃儿定当用心研习。”
萧景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标记意味,这才在众人目光中翩然离去。
太子刚走,二皇子萧煜便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他显然对书法拓本之类的东西毫无兴趣,目光直接落在林肃还带着汗意的小脸上,皱了皱眉:“这鬼天气,闷死人了!老九,瞧你这满头汗,走,跟二哥去校场,那边临着水,凉快!二哥教你射箭!”
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拉林肃。他的“好意”总是这般直接,甚至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霸道。林肃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他实在对校场和射箭心存畏惧,更何况是与二皇子一起。
“二皇兄,我…我今日功课还未…”他试图婉拒。
“功课功课,整天对着这些笔墨纸砚有什么劲!”萧煜不耐烦地打断他,但看着林瑟那怯生生又试图挣扎的模样,心头那点因为被拒绝而升起的不快,莫名地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将这小人儿纳入自己羽翼下的冲动取代。他收回手,挠了挠头,从怀里掏了掏,竟掏出一个油纸包,粗声粗气地塞到林肃手里,“喏,宫里新来的江南点心师傅做的,蜜渍梅子,解暑!不去拉倒!”
那油纸包带着他身体的温度,里面的梅子裹着晶莹的糖霜,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与太子赏赐的珍贵拓本相比,这份礼物显得粗糙而随意,却莫名地…更接地气。林肃握着那包梅子,看着萧煜有些别扭的表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看什么看!不吃扔了!”萧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恶声恶气地丢下一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耳根却似乎有点泛红。
三皇子萧烁这时才凑了过来,扶了扶额,看着林肃手中的拓本和梅子,叹了口气:“大哥所赠,自是珍品,当妥善保管。二哥这梅子…虽则粗犷,倒也爽直。”他顿了顿,从自己书囊里取出一卷手抄的笔记,纸张泛黄,字迹清秀工整,“这是我往日读《论语》的一些心得札记,虽浅陋,或可助你理解经义。若有不明之处,可来问我。”
他的方式,是典型的学者式分享,带着知识分子的清高与真诚。林肃同样感激地接过:“谢三皇兄。”
一时间,林肃的案头堆满了来自不同兄长的“心意”——太子的拓本,二皇子的梅子,三皇子的札记。他站在中间,显得有些无措,像一只被过多关注而有些茫然的小兽。
【哇哦,肃肃,你这成了团宠了嘛!】小八在他脑海里幸灾乐祸地啧啧称奇,【不过我看他们这糖衣炮弹,各怀鬼胎啊!太子是施恩,二皇子是强横,三皇子是拉拢…啧啧啧。】
林肃没有理会小八的调侃,他只是觉得有些…困扰。这些突如其来的、过分的关注,让他感到不安,远不如和萧铭在一起时那般轻松自在。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萧铭正安静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在林肃看过去时,他才抬起眼帘,琉璃色的眸子静静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清澈见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淡淡的落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本林肃之前借给他、他已经仔细包好书皮的诗集,轻轻放回了林肃的案头。
“阿铭…”林瑟小声唤他。
萧铭摇了摇头,嘴角努力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没事。我们回去吧。”
两人依旧并肩而行,只是气氛比往日沉默了些。将萧铭送到幽兰殿门口,萧铭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进去,他站在门槛内,背对着殿内幽深的光线,看着林肃,忽然轻声问:“林肃,如果…如果以后有很多很多人对你好,你还会觉得幽兰殿…好吗?”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音,像风中即将飘散的蛛丝。
林肃愣住了。他看着萧铭眼中那抹小心翼翼的、几乎要破碎的希冀,心里猛地一抽。他忽然明白了萧铭的沉默和落寞从何而来。他在害怕,害怕自己被那些更耀眼、更“正常”的关怀吸引,最终像其他人一样,离开这片被视作“不祥”的角落。
他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萧铭微凉的手腕,眼神无比认真,甚至带着点着急:“阿铭,你听好了!幽兰殿很好,那里的花很好,那里的安静很好,你…你更好!他们给的东西,我不一定想要。但你给的,”他指了指自己怀里那个依旧带着清苦药香的月白香囊,“还有你这个人,是我自己选的,是我想要的!”
他语气急切,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那份毫无保留的坚定,却像一道光,瞬间击碎了萧铭眼中所有的不安。萧铭怔怔地看着他,琉璃色的眸子一点点亮了起来,如同被月光点亮的深潭,漾开层层叠叠的、柔软而明亮的水纹。他反手紧紧回握住林肃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疼他,嘴角弯起,露出了一个真正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容。
“嗯!”他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我知道啦!”
回到清辉阁,林肃看着案头那几份“厚礼”,心里依旧有些烦乱。他拿起那颗裹着厚厚糖霜的蜜渍梅子,舔了一口,甜得发腻,远不如萧铭那碗草药的清甜回甘来得熨帖。他放下梅子,目光落在太子所赠的拓本上,价值连城,却透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三皇子的札记倒是实用,却也带着文人的清高。
他叹了口气,将这些都小心收好,并非不感激,只是无法全然欢喜。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说是沂亲王派人来了。
林肃心中一凛,连忙整理衣冠。来的依旧是玄影,他面无表情地行过礼,手中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样式古朴的紫檀木盒。
“王爷听闻九殿下近来勤于习字,特命属下将此物送来。”玄影的声音平淡无波,将木盒放在桌上。
林肃谢过,心中疑惑。玄影并不多言,放下东西便告辞离去。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里面并非什么金银珠玉,也不是名家字画,而是一方砚台,并两支毛笔。
那砚台是上好的端石所制,色紫如猪肝,触手温润细腻,砚堂开阔,雕着简洁的流云纹,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却自有一股沉稳大气。那两支笔,一狼毫一兼毫,笔杆是素净的青竹,笔锋饱满,一看便是精心挑选的上品。
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关怀问候,只有这实实在在的、对于一个习字者来说最贴心、最实用的物件。这礼物,比起太子的珍贵,二皇子的直接,三皇子的学识,都显得格外…低调,却又格外精准地送到了林肃的心坎上。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方端砚,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仿佛带着那人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这突如其来的、恰到好处的赠予,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咦?肃肃,你这皇叔…有点东西啊。】小八分析着,【不送贵的,只送对的。这心思…啧啧,深得很呐!】
林肃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将那方端砚摆在书桌最顺手的位置,替换下了之前那方粗糙的普通石砚。然后,他拿起那支狼毫笔,蘸了清水,在旧石板上,一遍遍地,练习着今日太子指点过的那个转笔。
窗外蝉声依旧聒噪,殿内却仿佛因这一方砚台,两支笔,而沉淀下了一份奇异的宁静。争夺的帷幕已然拉开,糖霜、拓本、札记…各式各样的饵料被抛洒下来。而那只被多方关注的小兽,懵懂地接受着,心里却自有其一杆秤,衡量着哪份“好”,才是真正贴合心意的温暖。
他练得专注,没有注意到,自己偶尔停下笔时,目光会不自觉地落在那方崭新的端砚上,指尖无意识地,在上面轻轻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