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大雪断断续续又下了几场,将皇宫彻底裹在一片皓白之中。太液池的冰层厚得能跑马,成了宫中冬日里最热闹的所在。抽冰嘎的清脆响声,冰车滑过的吱呀声,还有少年们追逐嬉闹的笑语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严冬的几分肃杀。
林肃依旧维持着他那副安静怯懦的表象,但去太液池边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有时是陪萧铭在岸边看热闹,有时则会“偶遇”顾昀那一伙将门子弟。顾昀是个自来熟,又感念林肃上次“献计”捕鱼的功劳,每次见到他,都会热情地招呼他一起玩。
林肃大多时候只是看着,偶尔在顾昀他们的冰车卡住或者抽冰嘎不得法时,才会小声地、用“似乎在书上看到过”的语气,提点一两句看似无意、却总能切中要害的建议。次数多了,连顾昀身边那几个原本对他这位“九殿下”还带着几分拘谨的少年,也都混熟了,一口一个“九殿下”叫得亲切。
【啧啧,肃肃,你这‘纸上谈兵’的技能点快满级了啊。】小八看着林肃又一次“不经意”地指导一个少年调整冰车重心,使其滑行更稳后,忍不住吐槽,【我看你干脆别当皇子了,去工部当个技术顾问算了。】
林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搭理它。他享受这种短暂融入集体、不用时刻伪装的感觉,哪怕只是边缘的参与。冰天雪地里,少年们呼出的白气和红扑扑的脸颊,都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让他觉得自己也真实地活着。
除了玩乐,文华殿的课业也并未因年节而放松。周先生似乎对林肃这个“开窍”后进步神速的学生愈发上心,讲授的内容逐渐加深,偶尔甚至会抛出一些超出蒙童范围、带有思辨性质的议题。
这日,讲到《孟子·公孙丑上》“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时,周先生目光扫过台下诸位皇子,缓缓道:“诸位殿下以为,这‘浩然之气’,当作何解?是先天而生,还是后天养成?”
太子萧景率先答道:“回先生,弟子以为,浩然之气,乃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需得平日行事,合乎道义,日积月累,方能养成此至大至刚之气。”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将“浩然之气”与个人修养、德行积累紧密联系,符合他一贯的储君身份和道德要求。
二皇子萧煜听得直皱眉头,显然对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不感兴趣,粗声粗气道:“气不就是气?哪来那么多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心中有股不平气,该发出来就发出来,憋着算什么?”
周先生未予置评,目光转向三皇子萧烁。
萧烁扶额沉吟:“大哥所言极是。然《道德经》有云‘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此气似乎更近先天。后天养护,或在于使其不散不失……”他开始引述道家典籍,试图调和先天后天之说。
轮到林肃时,他正垂眸看着书页上“浩然之气”四个字,脑中想的却是前世所学的物理知识——能量守恒,气场波动,以及小八偶尔提及的“生物能量场”。他觉得这“气”,或许并非完全虚无缥缈。
他抬起头,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学生愚见……这‘气’,或许……像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存在于天地万物,也存在于人自身。读书明理,行事正直,就像是……像是在给这股力量补充源泉,让它变得更壮大,更纯粹?而若是心生邪念,行不义之事,便如同……如同污染了这力量的源头,使之浑浊削弱?”
他没有引用任何经典,而是用了一种近乎“格物致知”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孩童式的比喻。这番话,在充斥着之乎者也的文华殿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离经叛道?
殿内瞬间安静了一瞬。几位皇子都诧异地看向他。
周先生古井无波的眼中,却骤然爆出一抹精光!他紧紧盯着林肃,仿佛要透过那层怯懦的外表,看清他内里的乾坤。这孩子……竟能将玄妙的“气”与某种近乎“理”的概念联系起来?虽然稚嫩,却触及了本质!
“九皇子此解……”周先生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虽言辞朴拙,然……别开生面,直指内核!善!大善!”
连续两个“善”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文华殿内!
太子萧景脸上的温润笑容僵了一瞬,看向林肃的目光深处,审视与忌惮之色一闪而逝。二皇子萧煜则是纯粹的不解和烦躁,觉得这老九越发古怪。三皇子萧烁则是满脸的惊奇,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安静得过分的九弟。
林肃自己也是一怔。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结合了现代思维的理解,竟会引来周先生如此高的评价。他连忙低下头,做出惶恐的样子:“学生……学生胡言乱语,请先生责罚。”
“何罪之有?”周先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学贵有疑,更贵有新思。九皇子能跳出窠臼,殊为难得。日后若有此等见解,但说无妨。”
这一刻,林肃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有分量了。
【卧槽!肃肃你火了!】小八在他脑子里尖叫,【周老头儿可是当代大儒!得他一句‘别开生面’,你这学霸人设算是立住了!不过……好像也更显眼了诶……】
林肃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本意并非出风头,只是习惯了用自己理解的方式去思考问题。看来,以后在宫学里,要更加小心地藏拙了。
然而,命运的波澜,从不因个人的意愿而停止。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大雪初霁,天色将暗未暗。林肃刚从文华殿出来,准备去幽兰殿寻萧铭,却在途经一处连接前朝与后宫的僻静宫道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其中还夹杂着器物落地的碎裂声。
他本能地停下脚步,隐在了一座覆雪的石灯后。
“……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一个刻意压低的、却难掩怒意的年轻声音响起,林肃辨认出,那是二皇子萧煜!
“殿下息怒!实在是……实在是沂亲王那边防范得太严密了!我们的人刚靠近北境粮草大营百里,就被斥候发现了……折了三个好手……”另一个声音带着惶恐回道。
“严密?我看是你们无能!”萧煜的声音更加暴躁,“母妃那边催得紧!若是不能在他回京前……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殿下,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打听到,三日后,有一批补充的军械要从京郊大营运往北境,路线经过黑风峡,那里地势险要,或许……”
“或许什么?还不快去安排!记住,要做得干净!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是!是!”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其中一个朝着宫外方向匆匆离去。萧煜在原地烦躁地踱了几步,狠狠踢了一脚路上的积雪,也骂骂咧咧地走了。
石灯后的林肃,浑身冰凉,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冷。
他听到了什么?
二皇子……和德妃……竟然在密谋……截杀萧沂的军械?还是在粮草之后?
这已不仅仅是后宫倾轧,这是通敌叛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怎么办?
上一次听到下毒,他可以去告密,因为那针对的是个人,而且证据相对容易获取。可这一次……截杀军械,牵扯的是军方,是北境战事!他一个无凭无据的皇子,空口白牙,谁会信他?一旦被萧煜和德妃察觉是他泄露,他绝对活不过明天!
可是……若不说……
北境将士若无军械,如何御敌?一旦战事失利,边境百姓将陷入何等水深火热?而那个远在北境、虽然让他畏惧却也……曾在他无助时给予过一丝微妙“庇护”的皇叔,又将面临何等险境?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走到幽兰殿的。萧铭见他脸色煞白,魂不守舍,担忧地拉住他的手:“林肃,你怎么了?手这么冰?”
林肃看着萧铭纯净担忧的眸子,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能把萧铭也拖进这致命的旋涡。
“没……没事,就是有点冷。”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
那一夜,林肃彻夜未眠。他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黑暗的帐顶,耳边反复回响着萧煜那些充满杀意的话语。小八也感受到了他剧烈的情绪波动,难得地安静下来,没有打扰他。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是明哲保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事态发展?
还是……冒险一搏?
天色微明时,林肃坐起身,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边境因一己私欲而生灵涂炭。他也不能……让那个人,因为背后的暗箭而马失前蹄。
哪怕风险再大。
他轻轻下床,走到书案前,磨墨,铺纸。他没有用那方端砚,而是用了最普通的砚台和纸张。
他要写一封信。一封匿名信。
收信人,是素有“铁面御史”之称、且与德妃娘家素来不和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
信中,他不会提及听到的具体对话,只会以“偶然听闻市井流言”的口吻,隐晦地提示三日后黑风峡军械运输路线可能不太平,请朝廷加派护卫,并暗中调查是否有人泄露军机。
他要用自己前世练就的、足以模仿多种笔迹的书法功底,写出一封完全看不出来源的信。
然后,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可靠、且不会牵连到任何与他相关之人的方式,将这封信,送到赵御史手中。
窗外的雪光映在他沉静的小脸上,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怯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锐利。
雪泥之上,鸿雁已惊。
而他这只一直被看作柔弱无害的雏鸟,终于要第一次,主动扇动翅膀,去搅动这漫天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