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来得悄无声息。晨起时,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细碎的雪花仍在簌簌落下,覆盖了宫殿的琉璃瓦,染白了庭前的枯枝。
林肃站在窗前,望着雪景出神。那日从靖王府回来后,他与萧衍之间的关系似乎蒙上了一层薄冰。虽然表面上依旧说笑,但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肃少爷,六殿下派人送来请帖,邀您去梅园赏雪。”小太监捧着帖子进来,打断了林肃的思绪。
林肃接过帖子,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确实是六皇子萧璟的风格。这位六皇子向来张扬,对他示好也从不掩饰。
他沉吟片刻,还是应了下来。或许出去走走,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些烦扰的心事。
梅园里的红梅在雪中开得正艳,点点朱红映着皑皑白雪,煞是好看。六皇子萧璟披着一件大红色斗篷,立在梅树下,见他来了,朗声笑道:“林肃,你可算来了!本王等了你半个时辰。”
林肃行礼:“让殿下久等了。”
“无妨无妨。”萧璟上前拉住他的手,“你看这红梅,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林肃抽回手,淡淡道:“红梅傲雪,自是风骨不凡。”
萧璟不以为意,依旧兴致勃勃:“听说前几日你去送李文轩了?真是重情重义。不过他那个人太过迂腐,去了陇西也好,省得在京城碍眼。”
林肃蹙眉:“李兄才华横溢,殿下此言有失公允。”
“好好好,不说他。”萧璟凑近些,压低声音,“听说皇叔病了?你可去探望了?”
林肃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探望过了。”
“皇叔那个人啊,总是板着脸,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萧璟随手折下一枝红梅,递到林肃面前,“他若是训斥你,你只管来找本王。在这宫里,还没有本王摆不平的事。”
林肃没有接那枝梅花:“皇叔待我很好,不曾训斥。”
萧璟挑眉,忽然笑道:“林肃,你可知本王为何独独对你另眼相看?”
林肃垂眸:“不知。”
“因为你与众不同。”萧璟的目光灼灼,“这宫里的人,不是阿谀奉承,就是畏首畏尾。只有你,永远这般冷静自持,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林肃沉默不语。这话,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六皇子好兴致。”
林肃浑身一僵,缓缓转身。只见靖王萧谨言披着墨色大氅,立在雪中,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
萧璟显然也没料到他会来,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皇叔病体未愈,怎么出来了?”
“躺久了,出来走走。”萧谨言的目光扫过林肃,最后落在萧璟手中的那枝红梅上,“六皇子折梅赠人,倒是风雅。”
林肃感觉到那道目光中的冷意,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萧璟却浑然不觉,依旧笑道:“皇叔既然来了,不如一同赏梅?这园中的红梅开得正好。”
“不必了。”萧谨言的声音冷得像这冬日的寒风,“本王只是路过。六皇子继续吧。”
他说完,转身欲走,却在经过林肃身边时顿了顿,低声道:“天寒地冻,记得添衣。”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轻轻刺入林肃的心扉。
待靖王走远,萧璟才嗤笑一声:“皇叔还是老样子,整日板着脸,无趣得很。”
林肃望着那个消失在雪中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日后,林肃明显感觉到靖王对他的态度更加冷淡了。在学堂上,皇叔不再像往常那样提问他,偶尔目光相遇,也很快移开。就连他去靖王府请安,也多半被以“王爷在忙”为由挡在门外。
这种刻意的疏远,让林肃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何皇叔突然变得如此冷漠。
这日下学后,他在宫道上遇见了苏婉宁。少女披着月白色的斗篷,怀中抱着一个锦盒,见到他,微微福身:“肃哥哥。”
“苏小姐。”林肃还礼。
苏婉宁看着他,欲言又止:“肃哥哥近日可好?听说...听说靖王殿下似乎心情不佳,在朝堂上发落了好几个大臣。”
林肃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皇叔政务繁忙,难免如此。”
苏婉宁轻叹一声:“那日梅园之事,我也听说了。六殿下他...太过张扬了。”
林肃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苏小姐觉得,我是否真的冷心冷情?”
苏婉宁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肃哥哥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那日你替文轩哥哥转交香囊,我就知道,你其实比谁都在意朋友。”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肯定他的内心。林肃看着眼前这个温婉的少女,心中涌起一丝暖意。
“谢谢。”他轻声道。
苏婉宁微微一笑,将怀中的锦盒递给他:“这是我新制的梅花香,能安神静心。肃哥哥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林肃接过锦盒,梅花的清香隐隐透出,沁人心脾。
回到寝殿,他打开锦盒,里面是几个精致的香囊,还有一个梅花形状的香盒。香盒下压着一张小笺,上面是苏婉宁清秀的字迹:“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林肃拿起那个香盒,梅香幽幽,让他想起那日在梅园,靖王离去时那个复杂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皇叔不是在生他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生气那个失控的、流露出不该有的情绪的自己。
这个认知让林肃的心猛地一紧。
夜深人静,他独自来到靖王府外。书房的灯还亮着,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肃站在雪地里,望着那个身影,久久没有动。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只是想确认,那个总是冷峻的皇叔,其实也有柔软的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开了。萧谨言披着大氅走出来,似乎在赏雪。当他看到站在雪地里的林肃时,明显愣住了。
两人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最后还是萧谨言打破了沉默:“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
林肃走上前,从怀中取出那个梅花香盒:“苏小姐制了梅花香,说能安神静心。学生想着皇叔近日操劳,特来奉上。”
萧谨言看着那个香盒,目光复杂。他接过香盒,指尖不经意间触到林肃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颤。
“多谢。”萧谨言的声音有些沙哑,“天冷,快回去吧。”
林肃却没有动:“皇叔还在生学生的气吗?”
萧谨言怔住了,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接。
“没有。”他别开眼,“本王为何要生你的气?”
“因为那日梅园,学生与六皇子在一起。”林肃直视着他的眼睛,“皇叔觉得学生不该与六皇子走得太近,是吗?”
萧谨言沉默良久,终于轻叹一声:“小肃,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判断。本王不会干涉你与谁交往。”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林肃却听出了其中的言不由衷。
“既然如此,学生告退。”林肃行礼,转身欲走。
“小肃。”萧谨言忽然叫住他。
林肃停步,却没有回头。
“六皇子他...心思不纯,你要多加小心。”萧谨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
林肃的唇角微微扬起:“学生明白。”
他踏雪而去,心中却不再迷茫。皇叔的关心或许隐晦,但确实存在。这就够了。
萧谨言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手中的梅花香盒还带着少年的体温。他轻轻打开盒盖,梅香扑鼻,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格外醉人。
“王爷,雪大了,回屋吧。”李忠在一旁轻声提醒。
萧谨言却只是望着林肃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李忠,你说本王是不是很可笑?”
老太监垂首:“王爷情深义重,何来可笑之说。”
“情深义重...”萧谨言苦笑一声,转身走进书房。案上还堆着未批完的奏折,烛火摇曳,映得他脸色明明暗暗。
他打开那个梅花香盒,梅香幽幽,让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第一次进宫的小少年,怯生生地叫他“皇叔”时的模样。
时光荏苒,那个孩子已经长大,而他的心,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慢慢迷失了方向。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所有的痕迹,仿佛要将这深宫中不能言说的心事,都深深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