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日,京城下了第一场轻霜。晨起推窗,但见瓦上凝白,草木披银,呵气成雾。
林肃裹了件厚斗篷,正要往学堂去,却见八皇子萧衍急匆匆跑来,鼻尖冻得通红。
“小肃,皇叔染了风寒,病倒了!”
林肃系斗篷的手顿了顿:“可请了太医?”
“请了,说是劳累过度,又受了寒。”萧衍扯住他的衣袖,“我们去看看吧?”
林肃微微蹙眉。今日是李文轩离京前最后一日,他们约好一同去西郊的望江亭,为这位即将远行的好友送别。
“你先去,我晚些时候再去探望皇叔。”林肃整理着书袋,语气平静。
萧衍愣住了:“小肃,皇叔平日待你那般好,你竟不急着去看他?文轩哥哥那边,派人去说一声便是。”
“既已约好,岂能失信于人。”林肃抬眼,目光清冷,“皇叔既已请了太医,我们去了也于事无补。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皇叔需要静养,我们一群人去吵嚷,反而不美。”
这话有理,却让萧衍觉得心里发凉。他看着林肃平静无波的脸,突然觉得这个好友有些陌生。
“你...你真是冷心冷情。”萧衍喃喃道,转身跑了。
林肃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微动,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宫门走去。
望江亭在西郊的山坡上,远远可见渭水如带。李文轩早已在亭中等候,见林肃独自前来,有些意外:“八殿下没来?”
“他有些事。”林肃简略回答,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这是前日得的徽墨,品质极佳,赠你路上用。”
李文轩接过,打开一看,惊喜道:“这可是上好的松烟墨!太贵重了!”
“文房四宝,赠予知音,正得其宜。”林肃淡淡一笑。
二人临风而立,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渭水。深秋的江水显得格外苍茫,远处帆影点点,都是南下的客船。
“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李文轩轻叹。
林肃沉默片刻,道:“陇西虽远,却是建功立业之地。以李兄之才,必能大展宏图。”
“肃兄总是这般理智。”李文轩转头看他,目光复杂,“仿佛世间万事,都能以利害衡量。”
林肃不答,只从怀中又取出一个香囊:“这是苏小姐托我转交的菊花香囊,能安神醒脑。”
李文轩接过香囊,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绣纹:“婉宁她...可还说了什么?”
“她说,盼君早归。”林肃语气平淡,“既已道别,何必挂怀。”
李文轩苦笑:“肃兄真是...通透得让人心寒。”
这话与萧衍如出一辙。林肃垂眸,望着脚下滔滔江水,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二人又在亭中叙话片刻,直到日头偏西。临别时,李文轩郑重行礼:“肃兄保重。”
“一路顺风。”
回宫的路上,林肃走得很慢。霜风渐起,卷起满地枯叶。他在宫门外遇见匆匆出来的萧衍,两人对视一眼,萧衍却扭头就走。
“小八。”林肃叫住他。
萧衍停步,却不回头:“皇叔醒了,问起你。”
“我这就去探望。”
靖王府内弥漫着药香。萧谨言靠在榻上,面色苍白,见林肃进来,微微颔首。
“皇叔安好?”林肃行礼。
“无碍。”萧谨言声音有些沙哑,“听说你去送文轩了?”
“是。”
萧谨言凝视他片刻,忽然道:“你可知今日为何独独你去送行?”
林肃默然。
“因为其他人都在我这里。”萧谨言轻咳一声,“婉宁来了,明轩也来了,就连素来不爱出门的赵家小子都来探病。唯独你,选择了去送一个即将离京的朋友。”
林肃垂首:“学生失信于人,心中难安。”
“这不是责备。”萧谨言目光深邃,“我只是在想,在你心中,承诺重于人情,道理胜过情感。”
林肃抿紧嘴唇。
“这本不是错。”萧谨言轻叹,“但小肃,你可曾想过,为何小八会生气?为何文轩会说你看似通透实则心寒?”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林肃的脸色明明暗暗。
“因为他们在你身上感受不到温度。”萧谨言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总以理性自持,却不知这会让关心你的人感到受伤。”
林肃抬起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皇叔也觉得我冷心冷情?”
萧谨言摇头:“我知道你不是。那日秋菊宴,你作诗时的眼神,提到友人时的语气,我都看在眼里。你只是...习惯了隐藏。”
这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林肃心中紧闭的门。他想起母亲早逝后,自己在靖国公府如履薄冰的童年;想起那些表面和气、背地里却勾心斗角的亲戚;想起初入宫时,四周审视与猜忌的目光。
“情感用事,往往会让人陷入困境。”林肃低声道。
“但完全压抑情感,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困境?”萧谨言温和地看着他,“小肃,真正的强大,不是没有软肋,而是明知有软肋,依然敢于面对。”
林肃怔住了。这番话,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
从靖王府出来时,天已黑透。林肃在回廊下遇见等在那里的萧衍。
“皇叔怎么样了?”萧衍语气生硬。
“好些了。”林肃停下脚步,“今日...对不起。”
萧衍惊讶地转头看他。
“我不是不关心皇叔。”林肃望着廊外渐起的月色,“只是...”
“只是你觉得守约更重要。”萧衍接话,语气缓和了些,“我后来想明白了,这就是你的性子。不是不重情,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
林肃心中微震。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好友,竟能看透这一层。
“文轩哥哥走了?”萧衍问。
“走了。”
“那我们以后多给他写信。”萧衍拉起林肃的手,“走吧,我让人备了姜汤,再放就凉了。”
这一次,林肃没有挣脱。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忽然觉得,这深宫寒夜,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当夜,林肃在灯下铺开信笺,提笔蘸墨,开始给远行的友人写信。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一轮冷月高悬,清辉洒满人间。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靖王府内,萧谨言也正倚窗望月,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爷笑什么?”老太监李忠递上药碗。
“笑那孩子,终于开始学会流露真情了。”萧谨言轻声道,“虽然,他自己可能还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