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宫中开始筹备年节。各宫都挂起了红灯笼,连太学里的夫子们也难得地放松了课业,由着学子们在课堂上讨论年节的诗词。
林肃坐在窗边的位置,看着外面飘落的细雪,心思却不在课堂上。那日雪中靖王收下砚台时的眼神,这些日子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肃兄。”
一个轻柔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林肃转头,看见苏婉宁不知何时站在他桌前,手中捧着一卷诗稿。
“苏小姐。”林肃起身行礼。
苏婉宁将诗稿放在他桌上,声音压得很低:“这是那日秋菊宴上各位的诗作,我整理好了,想着给你也留一份。”
林肃接过诗稿,见上面字迹清秀工整,连八皇子那首打油诗也一字不差地抄录下来,不由得微微一笑:“有劳苏小姐费心。”
苏婉宁看着他,欲言又止。这时,六皇子萧璟大步走进学堂,一见二人站在一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苏小姐怎么有空来太学?”萧璟语气不善,“莫不是来找林肃的?”
苏婉宁福身行礼:“臣女是来送诗稿的。”
萧璟冷哼一声,转向林肃:“今日下学后,随本王去赏梅。听说梅园又开了几株绿梅,很是稀罕。”
林肃垂眸:“谢殿下厚爱,只是学生今日已有约。”
“有约?”萧璟眯起眼,“和谁?”
林肃尚未回答,一个温和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与本王有约。”
众人回头,只见靖王萧谨言站在学堂门口,一身深青色常服,神色平静。
学堂内顿时鸦雀无声。靖王很少亲临太学,更不用说在下学时分突然出现。
萧谨言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肃身上:“前日说的那本《孙子兵法》注疏,本王找到了。随我去取吧。”
林肃会意,躬身道:“是。”
萧璟脸色铁青,却不得不行礼:“皇叔。”
萧谨言淡淡点头,对苏婉宁道:“苏小姐若无事,也早些回府吧。天色将晚,路上小心。”
苏婉宁低头称是,目光却在林肃与靖王之间悄悄流转。
走出太学,林肃跟在靖王身后半步的距离,沉默地走着。直到转过宫墙,确认四下无人,他才低声道:“谢皇叔解围。”
萧谨言脚步不停:“六皇子近日常来找你?”
“...是。”
“你作何想?”
林肃沉默片刻:“学生谨守本分。”
萧谨言忽然停步,转身看他:“小肃,你可知道,在这宫中,有时候光是谨守本分是不够的?”
林肃抬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请皇叔指教。”
“六皇子性情张扬,他对你的特别关注,已经引起了不少闲话。”萧谨言的声音很轻,“你若一味回避,反而会让他更加执着。”
“那学生该如何?”
萧谨言凝视他良久,忽然轻叹:“随本王来。”
靖王府的书房比往日更加温暖,炭火烧得正旺。萧谨言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兵书注疏,放在案上,却并不急着交给林肃。
“坐。”
林肃依言坐下,目光不自觉瞥向书案——那方他亲手打磨的端砚,正摆在皇叔常用的位置,砚池中还残留着未干的墨迹。
萧谨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唇角微扬:“这方砚台,很好用。”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林肃心头一暖。
“今日叫你来,不只是为兵书。”萧谨言神色严肃起来,“有件事,你要心中有数。”
林肃端正坐姿:“皇叔请讲。”
“年前,陛下可能会为几位皇子选妃。”
林肃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六皇子他...”
“正是。”萧谨言点头,“六皇子若定了亲事,对你的纠缠自然会少些。但在这之前,你要更加谨慎。”
林肃垂眸:“学生明白。”
“还有...”萧谨言顿了顿,“苏小姐似乎对你很是关心。”
林肃猛地抬头:“皇叔误会了,学生与苏小姐只是...”
“我知道。”萧谨言打断他,“但旁人不会这么想。苏小姐是兵部尚书之女,她的婚事,也牵动着朝中各方势力。”
这话中的深意让林肃心头一紧。他忽然想起那日雪中瞥见的月白衣角,难道...
“皇叔是说,苏小姐她...”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萧谨言意味深长地说,“那日雪中的事,她想必已经猜到了几分。”
林肃脸色微白:“那...”
“不必担心。”萧谨言起身,走到窗边,“苏小姐知道分寸。倒是你...”他转身,目光复杂,“要早做打算。”
“打算?”
萧谨言深深看着他:“年后,陛下可能会派你去江南巡查漕运。这一去,少则半年,多则一载。”
这消息来得突然,林肃一时愣住。
“这是...皇叔的安排?”
“是陛下的意思。”萧谨言移开目光,“但本王,确实也认为你该出去历练一番。”
林肃沉默良久,轻声道:“学生遵旨。”
从靖王府出来时,天色已晚。林肃独自走在宫道上,心中五味杂陈。皇叔的安排,他明白其中的深意——既是保护,也是疏远。
“林肃。”
一个轻柔的声音自假山后传来。林肃停步,看见苏婉宁从暗处走出,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
“苏小姐?”林肃有些惊讶,“你怎么...”
“我在等你。”苏婉宁走上前,月光照在她清秀的脸上,“今日在太学,多谢你替我解围。”
林肃摇头:“是靖王殿下解围。”
苏婉宁微微一笑:“我知道。但若不是为你,靖王殿下也不会特意走这一趟。”
林肃不知如何接话。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苏婉宁忽然道:“你要去江南了?”
林肃一怔:“苏小姐怎么知道?”
“我父亲今日下朝回来说的。”苏婉宁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这是个好机会,江南风光好,也...安全。”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但林肃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苏小姐...”
“那日雪中的事,我看见了。”苏婉宁直截了当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林肃心中一紧:“那日你...”
“我本是去给靖王送新制的熏香,碰巧遇见了。”苏婉宁语气平静,“我虽不知详情,但也看得出,靖王殿下待你很是不同。”
林肃低头不语。
“林肃,你可知道,在这深宫中,有些感情是见不得光的?”苏婉宁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尤其是...皇室中人之间的感情。”
林肃猛地抬头:“我与皇叔...”
“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是清白的。”苏婉宁打断他,“但人心难测,流言可畏。你去江南,对你们都好。”
林肃望着眼前这个聪慧的女子,忽然明白了皇叔那句“早做打算”的深意。
“多谢苏小姐提醒。”
苏婉宁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香囊:“这是我新制的安神香,江南潮湿,带着或许有用。”
林肃接过香囊,香气清雅,与那日梅香不同,却同样沁人心脾。
“苏小姐为何待我这般好?”
苏婉宁微微一笑:“因为在那日秋菊宴上,我看见了真正的你——不是冷心冷情的靖国公之子,而是会为朋友的诗作会心一笑的林肃。”
她福身行礼:“天色已晚,臣女告退。”
林肃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手中的香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深宫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戴着面具,唯有在月色下,才会偶尔流露出真实的一面。
而他与皇叔之间那些不能言说的情感,就如同这夜色中的暗香,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
回到寝殿,林肃在灯下展开苏婉宁给的诗稿,目光落在八皇子那首打油诗上,不由得莞尔。然而当他翻到下一页时,笑容突然凝固。
在那页的空白处,有人用极细的笔迹写了一行小字:
“小心六皇子,他在查靖王。”
字迹清秀,与诗稿正文明显不同,显然是后来添上的。
林肃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深宫中的暗涌,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而他与皇叔之间那份刚刚萌芽的情感,还未见光,就已经身处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