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壮靠在办公楼的墙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刚才跟李怀德那番周旋，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撞破了领导的私事，一个应对不好，往后在厂里怕是举步维艰。
他在心里把刚才的对话捋了一遍，从进门时的尴尬，到主动提起秦淮茹递“投名状”，每一步都还算稳妥，李怀德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戒备变成了最后的默许，应该没留下啥隐患。
这才松了口气，直起身往采购科走。
刚绕过办公楼拐角，就看见不远处那棵老槐树下，刘岚正背对着他站着，肩膀微微耸动，时不时回头往办公楼这边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刘大壮心里明白了——她这是不放心，怕自己嘴不严，把刚才那事捅出去。
这年头，男女作风问题可不是小事，真要是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刘岚一个女人家，要是被贴上“作风不正”的标签，不光在厂里待不下去，走到哪儿都得被人戳脊梁骨。她站在这儿等自己，八成是想求个准话。
刘大壮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开口喊了一声：“刘岚。”
刘岚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神慌乱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看见是他，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对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刘大壮走到她跟前，靠着树干站定，开门见山：“咋还没回食堂？这时候不忙吗？”
刘岚低下头，手指使劲绞着衣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表情复杂得很，有羞愧，有难堪，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像是有一肚子话堵在喉咙口，却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刘大壮先开了口：“行了，别瞎琢磨了。今天这事，我啥也没看着，往后也不会跟任何人提，你放心吧。”
这话像是一根针，戳破了刘岚心里紧绷的那层纸。她猛地抬起头，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声音带着哭腔：“刘科长……你是不是觉得我特下贱？是不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我？”
刘大壮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还不到三十出头，也就二十七八的年纪，模样周正，属于那种越看越有韵味的女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工装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看得出来是个过日子仔细的人。
“这话咋说的？”刘大壮皱了皱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谁也没资格瞧不起谁。你过得难不难，只有自己知道，旁人瞎评论啥？”
他这话说得实在，刘岚听着，眼泪掉得更凶了，像是要把这些年受的委屈全哭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开口，声音断断续续的，把藏在心里的苦楚一股脑倒了出来。
“刘科长，我也是没办法啊……”
原来，刘岚的丈夫是个出了名的酒鬼加赌鬼。当年她刚嫁过去的时候，公公还在世，是厂里的老工人，想着儿子成了家，再接了自己的班，兴许就能收心好好过日子。
可她丈夫根本不是那块料，别说上班了，连车间大门都懒得进，整天就知道跟一群狐朋狗友混在赌场里，输了钱就回家喝酒，喝多了就撒酒疯，家里的东西被他砸坏了不知多少。
公公看儿子实在扶不上墙，怕他把工作岗位都给“赌”没了——那时候厂里有规矩，要是职工犯了大错，岗位是能被收回的——临终前，硬是托了关系，让刘岚顶了自己的班。
“我公公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岚啊，这工作你可得攥紧了，这是你们娘俩的活路’……”刘岚抹了把眼泪，声音发颤，“可他走了以后，那口子更没人管了，赌得更凶，欠的债一屁股，最后喝多了，在外面跟人起冲突，被推到沟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
丈夫没了，留下的烂摊子却没断。
债主天天上门催债，家里还有个年迈的婆婆，以及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儿。
婆婆身体不好，能干的活有限，只能在家帮着照看孩子；女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顿顿都得有口热饭吃。一家人的担子，全压在了刘岚一个人肩上。
“我一个月工资就那么点，除去还债，再给婆婆抓药，给孩子买作业本，有时候连买米的钱都不够……”刘岚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李厂长……他知道我的难处，一开始是给我塞点钱，后来……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那种被生活逼到绝境，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无奈，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刘大壮听完，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他以前只知道刘岚是食堂的正式工，性子咋咋呼呼的，没少跟人起争执，却不知道她背后藏着这么多难处。
这年头，一个女人带着一家老小，没个靠山，想活下去太难了。李怀德固然有自己的私心，但对刘岚来说，或许真的是走投无路时抓住的一根稻草。
“行了，别哭了。”刘大壮从兜里掏出块手帕递过去，“谁都有难的时候，没啥丢人的。”
刘岚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脸，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感激，又有点不安：“刘科长，今天这事……真的谢谢你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更不会让李厂长觉得你……”
“你想多了。”刘大壮打断她，“我刚才跟李厂长也没说啥，他心里有数。你踏踏实实上班，照顾好家里人，比啥都强。”
刘岚这才彻底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哎，我知道了，谢谢刘科长。那我……我先回食堂了，下午还有不少活儿呢。”
“去吧。”刘大壮挥了挥手。
看着刘岚匆匆离去的背影，刘大壮靠在树上，心里挺感慨。这世道，谁活得都不容易。李怀德有李怀德的算计，刘岚有刘岚的苦衷，就连自己，不也是为了在这乱世里护住身边的人，才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