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传来邹若虚一声不自然的轻咳，他戴着土地神面具的脑袋微微侧向另一边，避开了薛风禾的视线。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那瞬间有些僵硬的背影，和那条尾巴下意识想稍稍收紧又强行克制住的细微动作，都透出了一丝罕见的窘迫。
“咳……继续走吧。”邹若虚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比平时快了一点点节奏。
“跟着我的力道走就好了，可以闭上眼睛。”
薛风禾闭上眼睛后，视觉带来的眩晕感消失了，但这样很没安全感，她下意识地将两只手都轻轻搭在腰间的尾巴上，仿佛抱着一个巨大的、活着的毛绒抱枕。
这触感实在太好，薛风禾忍不住，又顺着毛流的方向轻轻撸了几把，指尖陷入那丰厚柔软的长毛里，带来一种奇异的治愈感。
她全然沉浸在撸大猫般的满足感里，丝毫没有注意到前方——
邹若虚头顶那对兽耳，正随着女孩手指的每一次抚摸，难以自控地前竖、轻颤一下。
那对耳朵显得异常敏感，耳廓内部的细小绒毛似乎都微微立起，连带着他戴着傩面的头颅都几不可查地微微偏开，试图避开那来自后方的“骚扰”。
他走路的姿势依旧稳定，但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肩膀的线条绷紧了些许，连呼吸都放得更加轻缓，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土地神面具下，邹若虚的脸颊已经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用来战斗、威慑邪祟的神兽之尾，有朝一日会被人当成安抚玩具，还……撸得这么顺手。
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毕竟是他自己主动提出用尾巴圈着人家走的。
不知过了多久，邹若虚说：“有钱，到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他的话音落下的同时，那一直稳稳环在女孩腰间的蓬松长尾，也缓慢地、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依恋，轻柔地退开。
灵巧的尾端松散地环在他脚踝处，丰厚的毛发层叠堆积，宛若某种野性别致的装饰。
薛风禾睁开眼睛后，立即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惊。
这里像是一个妖异又豪奢的古代酒楼，处处透着诡谲。
挑高的穹顶绘着《极乐宴饮图》，只是图中宾客皆作青面獠牙相，璎珞由白骨串成，飞天臂弯里揽着的不是乐器，而是魂气缭绕的魂瓶。
数十张嵌螺钿紫檀食案错落摆放，上面陈列的并非佳肴，而是犹自搏动的心脏、盛在琉璃盏中的淋漓鲜血、以及氤氲着怨恨黑气的魂魄。
酒楼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由荆棘搭建成的舞台，台上数名绝美妖娆的罗刹女正翩然起舞。
她们赤裸的双足随着勾人的舞步不断地被荆棘刺破，滴落的鲜血开成一朵朵血红的曼珠沙华，但她们似乎感受不到痛，身披轻纱，雪肤花貌，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
周围那些“宾客”全是各种各样的妖鬼精怪，像人一样穿戴古装的黄鼠狼妖、人身蟒尾的蛇妖，狐面人身的狐妖、青面赤发的夜叉、舌长垂胸的吊死鬼、身形飘忽的画皮、穿着官袍的骷髅……各自举着人骨雕成的酒杯，里面晃荡着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发出阵阵意义不明的嘶吼与尖笑。
邹若虚的目光环视四周，穿透那些扭曲狂欢的妖鬼身影，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虞嫣就在这里厮混。
她早已不是之前那副狼狈疯狂的模样，而是换上了一身极其华丽妖娆的绛红色蹙金唐装，云鬓高耸，插满珠翠，周身珠光宝气，熠熠生辉，与这鬼气森森的环境奇异般地融合。
她正坐在一张赌桌前，与一群妖鬼豪赌，她面前堆着的筹码，赫然是一枚枚的福德铜钱，数量惊人。
数名容貌昳丽侍从恭敬簇拥着她，手中托盘里盛放着人类能吃的美食美酒。
更有两名面容姣好、身着薄纱的美少年殷勤地服侍在她左右，一个给她喂切好的水果，另一个则力道适中地为她揉捏着肩膀。
虞嫣脸上洋溢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的潮红，眼神迷离而贪婪，完全沉浸在挥霍与享乐之中，仿佛已经将外界的一切，包括她亲手典当的两个孩子，都抛诸脑后。
邹若虚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我们过去。”
土地神面具那慈祥的笑容，在此刻诡异氛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森然。
他所过之处，周围那些喧闹的妖鬼竟下意识地安静了一瞬，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似的，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通路。
虞嫣正赢下一局，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伸手去揽桌上的铜钱，却忽然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
她抬起头，正对上那个戴着土地神面具、一步步向她走来的身影，以及那双透过面具孔隙、冷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虞嫣先是一惊，继而不知想到了什么，毫无惧色地，舒服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故意舒展了一下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挂上了那妩媚又带着一丝卑劣的笑容：“哟，这不是邹道长和有钱小姐吗？怎么你们也想来玩两把？”
邹若虚扫向她面前的筹码：“这些都是用你的亲生儿子和女儿的灵魂，换来的筹码。”
虞嫣的眼神闪烁了几下，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坐直身体，尖声反驳，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
“是又怎么样？！他们是我的孩子！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没有我，他们能来到这世上吗？他们的命都是我给的！现在拿来换我活下去，有什么不对？！难道要我陪着他们一起死吗？！”
周围的妖鬼都发出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窃笑和低语。
邹若虚缓步走到赌桌边，原本围在桌边的妖鬼都纷纷避让开。
他的目光落在赌桌那几颗骨白色的骰子上，随手拈起一颗，置于鼻端极轻地一嗅。
下一刻，他把手里的骰子捏成了粉末。
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温柔和冷静的，这是薛风禾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鲜明的愤怒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