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太习惯撒谎。」贝拉·科恩的语调中带有些许温度。「这样的技巧,骗不了女人。」
「但是能骗过男人,这就足够了。」有些绒毛贴到她脸上。「你撒这种谎,对你没有好处。一旦被发现,也许会被处死,尤其是你们那残暴的帝国。有什么原因要令你不惜这么做?」
「我……不太清楚。」夕阳把她的亮光都收于怀中,隐没在地平线下。「也许是……愧疚。」
「愧疚?」她很少听到有人用通用语说这个词汇。「因为你,」她停顿,「杀害了帕特里克?」
「不只是他。」她接下来说的一字一句都变得相当缓慢。「还有盖尔·拉索。」
「我听说了那场战斗,在克里维多辛斯。你已经威名远扬,卡托里之风。是你的闪电杀害了她。」
她不否认,即便那还有着艾希·达凡作为帮凶。「是啊,我杀了她,也杀了他。所以,我愧疚。」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贝拉·科恩从对方的口中第一次确切得知帕特里克·福特的死讯之后,她的膝盖差点弯了下去。「你是应该感到愧疚,女人。你也很该死。」
洛斯提娅·哈金斯让貂皮披风裹紧自己,转身离开。她牵着灰白的母马,而不是花时间骑到她背上。女术士不想在这个庭院中停留多那么一秒。
「请你等一等,女士。」开口挽留的是一直未与她交谈过的伊芙琳。「既然你能命令帝国骑士们离开,那么你就一定有办法让别处的帝国骑士停止他们的虐杀行为。帕法海姆有好多,好多的平民死在他们的剑下,或者即将死在他们的剑下。就在刚才,你命令了那些骑士离开,给我们争取了逃走的时间。因此,你的内心依旧保留着善良,人类最珍贵的品质。所以,我请求你,哥德玛帝国的首席宫廷法师,运用你的权力,尽量让帕法海姆的人民避免遭到屠杀,可以吗?」她刚一股脑地说完,就为自己的话感到后悔。她一心只想着怎样让自己的同胞不再遭受虐杀,而没想过这强加给对方女术士的责任是多么重大,也是多么不可能实现。她,和她一样都只是一名巫师,魔法的仆人。而魔法的仆人在战场上,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
果不其然,洛斯提娅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内。「我只能干预一些有关魔法的事务,其他的方面,我觉得我并没有任何权利,即便我是首席。」她没有回头。「所以,很抱歉,我也许帮不上……你的忙。」她的本意是无法帮助帕法海姆,乃至整个辛西亚的人民爬离血坑,但是她说不出口。「不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很爱你的国家,也很爱你的同胞们,对吗?」
多兰纳尔院长伊芙琳对她的问题稍感惊讶。「是的,我很爱我的国家。」
「不论她变得如何,你也依旧爱着她,对吗?」
「我不太清楚你的『变得如何』到底代表着什么,」她犹豫了那么一瞬,「不过,要我说的话,我是会依旧爱着我的国家。不论她变得如何,我爱她,没有条件。」
「真好。」她笑了,即使这个笑容无人看见。「我很羡慕你,女士。因为,我不那么爱我的国家。在以往,我认为帝国公平,仁爱,因为即使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农民,当他站在法庭上,也会有人保障他的权益。而当我成为宫廷法师,过上优渥的生活,我更加为这个国家的物质丰盛而感到讶异,认为这几乎是大陆上最好的国家。后来,我渐渐明白,我生于诸国混战之后的时代,生于哥德玛已经完成统一南方诸国的时代,所以我以前并不清楚,所有的这些物质条件,有多少是掠夺了他人的一生而换来的。数个月前,我踏上克里的国土,我选择麻木,选择视而不见。而到了今天,当我踏入辛西亚之门,踏上帕法海姆的土地,所看到的一切,让我对我所生活的国家的理解更加深刻。我再也没办法说,我很爱我的国家,因为我不懂这些血腥的掠夺有何意义。为何要杀妇女?为何要杀孩子?就算是男人,他手无寸铁,也不应该夺去他的生命。这些根本是不必要的屠杀,而他们却似乎觉得,没有屠杀过,就没有英勇过,就没有他们打过仗的证明。我原本不是骑马而来,但我踩到了一条断腿,那条腿比我的手臂还要短,所以我知道是个孩子的腿。所以我骑马,所以我不再思考,我没法思考。我觉得这个国家已经病了,或者打从诸国混战的年代开始,她就病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依然没有治疗的药方。」
贝拉·科恩目送她,直到她离开。在她的背影即将消失之际,她终于开口:「最终,我发现,不论如何,你始终会在最后的时刻,站在你的国家面前,张开双臂,拥护你的国家。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每个人生来就已经被选定了阵营,被选定了为何而战。种族、民族、宗教、国家……你无论如何都要选择,表明立场,然后为之战斗。这是诅咒,也是命运,我们都无法逃避。」
洛斯提娅·哈金斯已经离开,但她的话语却埋在地里,也许生根,却永不发芽。伊芙琳轻叹,她侧目,对恶魔问道:「到底是弄错了什么?」
恶魔不懂她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东西出了差错,才会弄到今天这般田地?」
它耸肩。「一切,女士。以往所有的一切,造就了今天。而今天,又会造就明天。」她痛苦地低下头。
「你可以走了,里斯的恶魔。你已经完成了你的契约。」
「我倒是不希望就这么结束。」恶魔低头看着胯下的番茄肉丸汤,意犹未尽。「你们不是不愿意杀人吗?但我愿意。我愿意多杀几个哥德玛人……」
「你说以往的一切造就了今天,那你今天的所为,又会造就明日,不是吗?」她说:「那如果今日种下了杀戮,明日结果的,依旧是杀戮。」
石像鬼很不习惯别人用它的话来对付它。「走吧,恶魔。感谢你的帮助,你的契约已经完成。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恶魔的尾巴带着厌恶,狡猾地在空中划了几个圈。「但我……」它终究没能说完,便如沙子般消散。鲜红的肉汤上蒙上了一层灰。它的宠物————那只蜈蚣,趁着最后的机会,朝女巫们龇牙咧嘴。
「现在该怎么办,贝拉?」
「去列斯尼特吧。能离开帕法海姆就行。」
「也许可以等半夜我们再动身。」凡妮莎提议:「他们可以在这里过最后一夜。」
「不,现在就走。」贝拉·科恩坚决地说:「谁能保证他们会不会改变主意?谁能保证不会有下一个伦庭爵士?这块土地,这座学院,是死的,但里面的学生,是活的。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也没有任何资本来冒险。」凡妮莎无奈地同意。
三位导师,带着一百零六位学生,厨娘拉芮妮,以及一位愿意跟她们一块前往列斯尼特的洗衣妇,离开了日夜生息的圣·阿西尼学院。他们以为她们已经对未来有了详尽而安稳的安排,而她们却时常询问同伴,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