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林府的庭院深处,林景云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他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侧脸。窗外,寒星点点,似乎预示着平静下的暗流涌动。
自撕毁北洋聘书,公开决裂已过去数日。云南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有对林景云“宁做云南鬼,不做卖省臣”壮举的钦佩与振奋,也有对未来北洋政府可能施加压力的忧虑与紧张。
然而,此刻困扰林景云的,并非来自北方的政治风暴。
桌案上,摊开的是一叠叠文件图纸。《借款法案》的初步成果令人欣喜:首批通过海路转运、再分段秘密运抵云南的德制机器、枪械零部件已经入库,几位金发碧眼的德国工程师也抵达昆明,正与都督府的技术人员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兵工厂的选址与建设,个旧锡矿的蒸汽化改造投产、矿业公司的组建、滇缅铁路的勘测与规划。一切似乎都在按照预定的轨道,加速驶向“实业兴邦,强军护国”的目标。
但林景云的心头,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他反复审视着每一个环节,从资金流向到人员安排,从技术细节到保密措施,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可那份不安,如同潜伏在深水中的暗礁,始终未能显露真容。他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这莫名的焦虑。
“还在为白日的事情烦心?”一个温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苏映雪端着一盏热茶,悄然走到他身边,清澈的眼眸中带着关切。
林景云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稍稍缓解了他紧绷的神经。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北边的事情,既然做了,便无后悔。我只是……总觉得哪个环节似乎被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他将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将整个军工发展计划的脉络细细梳理了一遍,包括设备的采购、运输路线的初步规划、工程师的到位、工厂的选址……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周全。
苏映雪静静地听着,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她的目光落在桌上一份标注着运输路线的草图上,眉头微蹙。待林景云说完,她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景云,这些机器设备,尤其是大型设备和后续源源不断的原材料,你是如何打算运进昆明的?”
林景云一怔,下意识地回答:“自然是……海路运抵越南海防港,再通过……”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瞳孔骤然收缩!
滇越铁路!
那条贯穿云南腹地,连接昆明与越南海防港的钢铁巨龙!法国人的滇越铁路!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猛地站起身,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一直专注于技术、资金和政治博弈,竟然险些忽略了这个最基础,也是最致命的命脉!
水路?绕道广西或四川,翻山越岭,耗时耗力不说,那些精密沉重的机器设备根本无法承受如此颠簸,成本更是天文数字,风险大到不可估量。陆路?更是天方夜谭!这个时代的云南,除了马帮能通行的小道,何来能承载重型机械的坦途?
唯一的选择,只有滇越铁路!而这条铁路的控制权,牢牢掌握在法国人手中!法国布兰德商行……他昔日的对手,法国殖民当局……他们会允许德国的军工设备,畅通无阻地通过他们的铁路,运到昆明,武装起一支潜在的威胁力量吗?
答案不言而喻。
“映雪,你提醒得太及时了!”林景云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他紧紧握住苏映雪的手,“我险些酿成大错!没有这条运输线,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是空中楼阁!”
苏映雪回握住他,眼神坚定:“现在发现还不晚。我们必须立刻找到解决之道。”
“对,立刻!”林景云再也坐不住了,他抓起桌上的几份关键文件,“我必须马上去见都督!”
夜色更深,蔡锷的办公室内依旧灯火明亮。这位年轻的都督,正对着地图凝神思索。李根源也在一旁,两人显然正在商议要事。
林景云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甚至忘了敲门,脸上焦急的神色让蔡锷和李根源都是一惊。
“少川,何事如此惊慌?”蔡锷放下手中的铅笔,沉声问道。
“都督,根源兄!”林景云将手中的文件拍在桌上,语速极快地将自己的疏漏和滇越铁路的关键性,以及潜在的巨大风险和盘托出。
听完林景云的叙述,蔡锷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顺着滇越铁路线缓缓划过,从海防到河口,再蜿蜒北上,直抵昆明。李根源更是眉头紧锁,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差点忘了这茬!法国佬卡着咱们的脖子呢!”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这的确是一个足以让整个计划搁浅甚至夭折的死结。
“法国人绝不会轻易放行。”蔡锷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尤其是德国的设备。英法虽然在欧洲是盟友,但在远东,利益冲突从未停止。法国更不愿看到云南的军事实力,尤其是在德国帮助下迅速膨胀。”
“那怎么办?”李根源焦躁地踱步,“难道真要走那些不切实际的水路陆路?那得等到猴年马月!而且根本行不通!”
林景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穿越者的灵魂让他习惯于从困境中寻找破局之法。“都督,硬来肯定不行。法国人控制着铁路运营,我们无法强迫他们。但或许……我们可以给他们制造一些‘麻烦’,让他们不得不寻求我们的‘帮助’。”
蔡锷眼中精光一闪:“少川,你的意思是……”
“黑旗营!”林景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可以命令潜伏在滇越边境的黑旗营,加大对滇越铁路沿线的袭扰力度!”
李根源眼睛一亮:“妙啊!让那些法国佬不得安宁!”
林景云继续阐述他的想法:“袭扰要精准,要有限度,但要足够让他们头疼!专门针对法军的小股巡逻队,比如每次不超过十人的队伍,打了就跑,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让他们防不胜防。目标是造成铁路运输的频繁中断,比如一个月内累计中断超过十五天。同时,可以让他们部分精锐力量,换装之前文山战役缴获的法式装备,向越北地区渗透,联络当地的反法武装,制造更大的声势。要打疼他们,让他们感觉到切实的威胁!”
蔡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迅速权衡着利弊:“根据1903年的《中法会订滇越铁路章程》第十四条,‘遇有匪乱,地方官有协助护路之责’。如果我们制造的‘匪乱’足够严重,法国人必然会援引此条,要求我们都督府派兵‘剿匪’护路。”
“正是如此!”林景云接过话头,“届时,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派遣我们的部队进驻铁路沿线!比如,调动战斗力强的滇南边防师第一旅,进驻昆明至蒙自这一关键路段,设立一个‘临时护路指挥部’!名义上是剿匪护路,实际上是将我们的军事力量楔入铁路沿线!”
李根源兴奋地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这样一来,法国人等于请咱们去他家门口站岗!”
“这只是第一步。”林景云眼神深邃,“军事上的存在感,是为了配合接下来的外交斡旋。我们可以兵分几路。”
“第一,秘密接触法属印支总督。”林景云压低声音,“向他暗示,只要法国方面愿意在铁路调度权上做出让步,允许我们的特定物资(德国设备)通行,云南都督府可以‘更有效地’协助清剿‘匪患’——也就是我们自己控制的黑旗营。”
蔡锷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用我们制造的麻烦,换取我们想要的便利。好一招‘贼喊捉贼’。”
“第二,”林景云继续道,“借助外力。英国和德国在云南也有他们的利益,尤其是我们与德国刚刚达成的借款和技术引进协议。我们可以通过适当渠道,让英、德两国驻昆明的领事或代表,向法国方面施加压力。告诉他们,如果滇越铁路不配合,影响到云南的稳定和发展,损害的是大家在滇的共同利益。”
李根源补充道:“对!德国人肯定最着急,他们的机器运不进来,协议就是废纸一张!英国人向来喜欢搞势力平衡,也不会乐见法国一家独大,卡死云南的发展。”
“第三,也是最终的谈判筹码。”林景云指向地图上的个旧,“我们可以提出,以个旧锡矿未来五年的部分产出,比如百分之五,作为抵押或代价,向法国‘赎回’铁路沿线几个关键站点的部分控制权或调度优先权,比如靠近昆明的芷村站和宜良站。”
蔡锷沉吟片刻,最终点头:“这个方案,多管齐下,刚柔并济,可行性很高。根源,黑旗营那边,你亲自去安排,务必挑选精干可靠之人,行动要隐秘,控制好尺度,既要打痛法国人,又不能留下我们直接指挥的把柄。”
“是!都督放心!”李根源慨然领命,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外交方面,”蔡锷看向林景云,“少川,你心思缜密,与洋人打交道的经验也相对丰富,秘密接触法国总督和联络英、德方面的事情,就由你主导负责。”
“景云领命!”
计划迅速铺开。
命令通过“黑鸦”,传达到了活动在边境红河谷地带的黑旗营中。
一时间,滇越铁路风声鹤唳。法军的小股巡逻队频频遭到伏击,伤亡虽不大,但足以让法军士兵人心惶惶。铁路枕木被撬,信号设施被毁,小规模的爆炸时有发生,导致列车运行时刻表变得一团糟,运输效率大打折扣。法军加派人手巡逻,却如同拳头打进棉花,那些熟悉地形的袭击者滑不留手,打了就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更有消息传来,一股穿着法式军服的“不明武装”渗透进了越北,与当地反法武装合流,声势渐起。
驻蒙自的法国领事馆和铁路公司代表,雪片般的告急文书飞向河内的法属印支总督府。总督焦头烂额,一方面增派兵力,一方面依据《滇越铁路章程》,措辞严厉地要求云南都督府履行“协助剿匪”的责任。
蔡锷接到法方照会,表面上表示“震惊”和“关切”,立刻“从善如流”,调遣滇南边防师第一旅,由旅长亲自带队,浩浩荡荡开赴铁路沿线,在蒙自设立了“滇省铁路临时护路剿匪指挥部”,摆出了一副全力配合法军“清剿匪患”的姿态。
与此同时,林景云通过秘密渠道,与远在河内的法属印支总督的代表进行了接触。暗示性的语言,将“匪患”的根源、云南都督府的“能力”以及对铁路运输的“需求”巧妙地联系在一起。法国人不是傻瓜,很快便品出了其中的味道。
德国驻昆明的领事也收到了“消息”,得知他们急需运往昆明的设备可能因“该死的土匪和法国人的低效管理”而无限期延误,立刻向法国领事表达了“严重关切”。英国领事也适时地表达了对地区“和平与贸易畅通”的期望。
多重压力之下,法国人终于松口了。经过几轮艰苦的秘密谈判,双方达成了一项协议:云南都督府每月20吨个旧锡锭通过隐蔽渠道输往越南,换取法国殖民当局在边境问题上的非正式默许,并以个旧锡矿未来五年产量的百分之五作为担保抵押,换取芷村、宜良两处火车站的部分仓储使用权和调度协调权;法方则“默许”特定标识的、来自德国的设备和材料,在缴纳正常运费后,通过滇越铁路优先运输。作为交换,云南都督府承诺将“加大力度清剿”铁路沿线的“匪患”。
协议墨迹未干,为了确保法国人切实履行承诺,蔡锷下令,将刚刚运抵不久的十二门崭新的德制克虏伯75毫米野战炮,全部拉到蒙自前线,由滇南边防师的炮兵营进行公开的实弹演习。同时,邀请了几位闻讯而来的德国记者进行拍摄采访。
几天后,不仅云南本地报纸,连上海、甚至德国本土的一些报纸,都刊登了滇军在蒙自进行“现代化炮兵演练”的照片和报道。照片上,德式钢盔、笔挺军服的云南士兵,熟练地操作着锃亮的克虏伯大炮,炮口昂扬,直指长空。报道中,“滇德军事合作”、“云南边防力量现代化”、“维护西南边境稳定”等字眼格外醒目,营造出一种“滇德联防”的强势姿态。
法国驻蒙自领事看着报纸上那清晰的克虏伯火炮照片,脸色铁青,却也只能默认现实。那十二门大炮就陈列在距离铁路不远的地方,无声地宣示着云南都督府的决心和实力。
书房内,林景云看着桌上关于蒙自炮兵演习的报道,以及第一批德国设备已顺利通过芷村站转运的消息,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几分。
窗外的天色,似乎也明亮了一些。
“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蔡锷的声音传来,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
“是啊,”林景云点头,目光深邃,“但这只是开始。与虎谋皮,终究是险棋。法国人吃了这个亏,日后定会更加提防。滇越铁路这条生命线,我们必须想办法,一步步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蔡锷走到窗边,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路还长,但我们别无选择。为了云南,为了这片土地和人民,我们只能遇山开路,遇水搭桥。”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坚毅的脸庞上。他们都清楚,围绕着这条钢铁大动脉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们,已经在这场凶险的棋局中,落下了关键的一子。未来的挑战会更加严峻,但他们的脚步,不会停歇。